春风吹,苦菜长 2024年03月13日  

  □潘江涛

  听朋友说,龙年春节他去了一趟玉山台地的乌石村。磐安朋友好客,除了待之以鸡鸭鱼肉外,还特地炒了一盘苦麻皮——菜色是黑不溜秋的,有些苦味,因为先前没有吃过,尝了一下,并不觉得好吃。

  味觉适应或者说味觉脱敏,是一种颇为复杂而有趣的现象。这位文友打小生活在城里,吃不惯苦麻皮,是否因了它的苦涩?

  苦麻菜是大型草本植物,适应性广,再生力强,每隔十天半月即可手“批”一次。当植株茎秆长到1米左右时,农人便将它们砍倒,用力剥下表皮,汆熟捞出。之后,苦麻皮便有两种选择——当天烹食的,泡进凉水,淡化苦味;倘若速冻,可保鲜一年之久。文友尝到的,当是解冻后的苦麻皮。

  大凡野菜都有点苦涩,即便是由野生苦菜驯化而来的家种苦麻菜,亦是如此。

  《诗经》说:“谁谓荼苦?其甘如荠。”尝过荠菜的人都知道,荠菜其实不甜,说苦荼如荠,是女人怀念患难与共的恩爱日子。薛平贵凯旋时,王宝钏给他做的第一顿饭,就是荠菜饺子——没有肉的馅,干涩得难以下咽。

  《尔雅》释“荼”,说它就是苦菜。清代大儒程瑶田《释草小记》中有专门一篇《释荼》,开头就说,苦菜有两种,一种是苦荬菜,一种是苣荬菜。

  早年码过一篇散文《荬菜》,我把它收录在拙著《金华味道》中,其中有这样一段文字:“磐安虽为浙中腹地,但因为先天不足,曾一度被人视为‘穷山恶水’之地。‘葛衣当早稻,青木柴棍当棉袄,松明篾白当灯照,荬菜食到老。’古老直白的歌谣便是磐安先民‘吃不饱,穿不暖’的真实写照。”

  荬菜,如今识得的年轻人不会太多。近读浙江师范大学教授马俊江文章《“苦”是一棵草》,再对照其配图,我才知晓,被父辈视为“救命草”的荬菜,学名叫“苣荬菜”。

  而另一种苦菜——苦荬菜,金华俗称“野苦麻”,与家种苦麻菜有些相似,但植株明显矮小。用手掐之,有白浆溢出。焯水之后凉拌,微微的苦涩,柔柔的清香。

  家住金华武义江边,溯江而上,江堤两侧各有二十来米宽的荒地,还隐约可见当年耕作的痕迹,只因城市建设之需,才变成今天的防洪缓冲带。

  微风吹,苦菜长,荒滩野地是粮仓。晨、昏两个时段,来江堤休闲锻炼的市民不少。每每见着田坎上、土路边、草丛里散生的野苦麻,一些上了年纪的市民便会停下脚步,前往寻觅。要不了多久,手中便多了一把苦麻菜。

  他们随身携带塑料袋,显然是有备而来。野苦麻贱生,手掐植株,只要没有伤及根本,大约一周后又会长出勃勃的嫩枝。

  看着那绿油油、鲜嫩嫩的野苦麻,我亦心动,却始终放不下那个脸面,还不如起个早,去丹溪桥头的临时摊点买上一把。

  除了寒冬腊月,这个摊点早上6点就有了,上午八点半收摊,晨练回家的上班族路过此处,用手机一扫,便可带走自己喜欢的食材,譬如每公斤30元的山栀花。苦麻菜以把论售,每把只要5元钱,便宜又好吃。

  “苦麻菜,花儿黄,又当野菜又当粮。”说野菜好吃的人,大约是好日子过久了。

  烹食野苦麻,少不了蒜蓉,最常见的是焯水之后热油下锅,就着鸡蛋、豆干、春笋或腊肉等佐料。我烹苦麻菜不焯水,先用盐浅渍十来分钟,滗去汁水,再用热油爆炒,口感竟比焯水的要好。

  金华兰溪乡贤李笠翁还说,素菜宜荤烧,那热油必须是猪油。

  要是凉拌,通常用脱脂豆腐,再和以香油,清凉可口。家有孩子的,还会将野苦麻蘸上调好的面糊,放在油锅中炸出金灿灿的酥脆小食。

  粗食如此细烹,哪有不好吃的道理?只不过,无论哪种野菜,无油,只放盐,上顿吃下顿吃,吃得清口水直流的事,又有多少人记得了呢?

  五千年中国史,饥荒年份不少,老百姓“时挑野菜和根煮”(杜荀鹤诗句)自是免不了的命运。到了我出生的时候,走出大饥荒的劫难也不过才几年的事,但毕竟有了一份口粮,喝点儿稀的,还能将就着对付过去。挑点儿野菜,一是为了在菜园里摘不出菜的时候,做一点佐餐之物,二是为了喂猪。以野菜为主食的,断乎未见。我说吃野菜是为了尝鲜,大约没有人反对。

  《本草纲目》说:苦麻菜久服,安心益气,轻身耐老。《随息居饮食谱》是清代养生学家汪士雄的典籍,同样道出了苦麻菜药食同源之理:“清热明目,补心凉血。除黄杀虫,解暑,疗淋痔,愈疔痈。”

  人是大自然的一部分,人与植物结下的世代情缘,原本就在这相互的感念中——人用语言和文字念叨着它们,而植物则将果实、花朵、叶和根茎奉献给中意于它的人们。就像苦麻菜,它那不失水分、热量与营养的奉献使我们长大成人。

  味觉之“苦”,是一种境界。酸甜苦辣咸,“苦”列五味之中,犹如正神一尊,令人景仰。如今生活富足了,大家想的不再是大鱼大肉,而是带着山野气息的粗食。

  春天是野菜的季节。荠菜、白蒿、香椿、马兰头、苦荬菜……既不是山珍海味,也算不得奇珍异宝,却是人们调剂生活的某种需要。

  野菜不是城里人的清供,也非乡下人的专利,如果说我们已经实现了什么“城乡一体”的话,那就是人们对野菜身家的一致认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