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睡了,麦田醒着 ——读韩浩月新著《燃烧的麦田》 2024年01月17日  

  □潘江涛

  一

  《燃烧的麦田》(2024年1月,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是著名作家韩浩月的新著,上、下两辑共21篇散文。这些文章原本是《湖南文学》“双城”栏目的专稿,每月一篇,持续了整整两年。

  一直爱读韩浩月的美文,只要有缘得见,便不会错过。但因为是期刊,读得断断续续,加上篇与篇之间连贯性不强,我对文章中的“我”并未给予太多的注意。

  前两天看到韩浩月发在朋友圈里的短视频,我才知晓,那是一篇篇非虚构散文——上辑说的是他在外省生活当中的一些所思所想,一些个人生存状态的呈现;下辑则写了他在故乡遇到的一些人、一些故事和一些细节,真诚真切真情。

  韩浩月的故乡在鲁南郯城,山东最南边的一个县,与江苏省接壤,地理上属于北方,但多少有点南方气候的特征。他生于20世纪70年代中期,可谓“北漂”族中的佼佼者——作家,文化评论人,影评人。出版有“故乡三部曲”,评论集《座无虚席》等20余部。

  二

  故乡是作家的生命起源,也是作家的精神归宿。

  韩浩月写了《宇宙小镇》《陌生之地》等外省生活的作品,引发他“所思所想”的,还是生于斯长于斯的故乡。故乡与异乡,从来都是孪生的,从异乡看故乡,异乡是延展,也是遥望。

  “有的老人,一辈子也没走出过自己的村庄……我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下长大的,童年以为村庄就是整个世界,少年以为县城就是整个宇宙,每一次生存环境的变化,都会带来发烧般的体温变化,那是对于陌生的恐惧。我记得十二岁第一次到县城,就被四五层高的楼房震撼到晕眩。”(《陌生之地》)

  让人感同身受的,还有他年少辰光那一场场难以忘却的“苦雨”:“我住在乡村的土坯房子里,屋顶是稻草苫的,每逢下雨,无论大小,必漏雨……”以至那一串串雨滴,“从童年穿过了我的少年、青年时期,直逼我的中年时光。”

  高处的天,高处的风,高处的气候……皆为低层居住者无法领略的风景。韩浩月爱住顶层,而且“从小就喜欢”,是否因为他来自农村,只见过乡下的繁星,没见过城里的高楼?私下揣测,这种“喜欢”也许是缘于一位作家的理智和敏感,但更有可能是他想刻意回避岁月给予的难堪,所以才会有“淋过雨的人,不会忘记带伞”的感叹。

  雨水无孔不入,渗漏了墙壁,也打湿贫穷苍白的乡村生活。韩浩月不满现状,渐渐有了离土离乡的念头:读初一那年夏天,暑热未消,“几亩地的玉米,似乎永远也掰不完。有一天晚上,掰玉米掰到半夜,在明晃晃的月光下,一个人掰玉米的动作显得无比不真实,夜晚的劳动,有一种不正当性,无论怎么勤恳,都被赋予了偷窃的嫌弃。我就是从那个时候起,开始有了要永远逃离种地的初心。”(《燃烧的麦田》)

  时光总留给我们最真实的印记,在这浮华的凡尘之中,无论精神多独立的人,情感仍会执着地寻找一种依附、一种归宿。韩浩月如此这般剖开胸膛,让我们看到了那颗年轻的红彤彤的心。

  三

  “非虚构”散文是一种新的写作姿态,一种文学的求真实践。我之所以不厌其烦地摘抄韩浩月的原文,是想通过梳理作者的人生轨迹,从中透射出质朴的生存意识和生命状态,真切地还原作家生命深处的大众情怀与平民情结。

  人生无非“生寄死归”。“生寄”,是“在世操心”,是“尽形寿”;“死归”,则是回到原点,从哪里来,到哪里去。作为一位出色的时评作家,韩浩月会怎么想?

  春节返乡,韩浩月带孩子上坟,那真切真情的话语,似乎是说给孩子听的,又似乎是自言自语:“对于你来说,上坟是一件挺讨厌的事情吧。对我何尝又不是呢……每次上完坟离开,都有如释重负的感觉。但是,又怎么能不去呢?那些埋在土下的人,是我们的亲人,是我们的来路,逢年过节的时候,怎能忍心他们的坟头,孤孤零零……”(《带你回故乡》)

  “我的家乡自古就有这样的传统,一个人走了,他生前用过的物品,包括穿过的衣服,盖过的被子,等等,越是贴身的东西越是要烧掉。这可以视为一场残忍的清除行动,也可以视为一种永恒的纪念……”

  “白事的最后一个环节,送亡人去埋葬之地路过桥梁时,亲人要喊一声称谓,并加一句‘过桥了’的提醒,有的地方,还要扔一串纸钱,或者点一个鞭炮。我数次目睹或亲历过这一场合,每次听到‘过桥了’这三个字从口中悠悠发出之际,都觉得车轮变缓、时间加速、光线骤亮或骤暗……”(《桥下桥上》)

  中国人讲究圆满,生前有祖宗护佑,死后有子孙祭祀,多好。但涉及生死命题,世人谁个敢言已经参透?古往今来,又有谁个敢言曾经参透?

  每一位从乡村出发的作家,大抵是离不开心中那一方圣土的。从江苏高邮出发的汪曾祺说:“我念的经,只有四个字‘人生苦短。’因为这苦和短,我马不停蹄,一意孤行。”

  “未知生,焉知死。”为人子为人父的韩浩月以平实的话语,道出了中华民族的传统丧俗,也写下了他心中最为真切感受:命若流星,唯文字永恒。

  四

  乡村是熟人世界,无论是生老病死,红白喜事,还是建房砌灶,参军上学……无一离得了酒。即便是世仇,亦可用一杯酒来化解。

  粗粗数了数,收录在《燃烧的麦田》里的21篇文章,至少有11篇写到了或浓或淡的酒。特别是那些书写故乡的文字,字里行间无不飘散着醉人的芳香。

  “可以穷,但不可以穷得喝不起酒。”(《酗酒者与故乡》)

  “在故乡,一个人会连着另外一个人,一件事会连着另外一件事,而想要认识人、办成事,最好的办法是从一个酒桌到另外一个酒桌。”

  “萍又召集大家喝酒了,今年我们聚了三次,创造了一个新的聚会频率纪录。”(《羁人与原乡》)

  “那顿饭,大家喝了不少酒,喝完酒便会哭,独自哭,双双抱着头哭,哭累了换一个人再继续哭,类似的戏码,上演了多年,也不知道为什么那么多委屈和眼泪。”

  常听人调侃,酒风便是作风。这话未免有失偏颇,但喝酒的确最能窥见一个人的性情——厚道与滑头,好玩与无趣,爽直与做作……尽在一杯酒中。

  韩浩月喝酒,没架子不欺生,善饮之根基是否缘于那一次“酒精中毒”,我们不得而知,但他那豪爽之风格,着实让人心生欢喜。

  2021年11月下旬,我与韩浩月老师邂逅于兰溪李渔戏剧节。有天晚上,我们在兰江边上的一家小酒馆宵夜,因为性情相投,他来我往,一杯接着一杯地喝。翌日一早,宿酒醒来,竟想不起昨晚是如何回到宾馆的,只依稀记得韩浩月答应回京后送我一本新出的集子。

  “宽心应是酒,遣兴莫过诗。”不久,韩浩月果真给我快递了《万物皆有光》,扉页上题签的,就是这两句杜甫的诗。而在书评《阅读的红利》中,我也写下了自己的真实心境:“一张酒桌,实乃一个江湖——说过的话,答应的事,其实是可以不作数的。”

  最是“真”字打动人。这一回,他又寄来新著《燃烧的麦田》,并题签说:“故乡睡了,麦田醒着。”

  五

  著名作家郁达夫曾说,现代散文的“最大特征”是作家“表现的个性”。在《燃烧的麦田》中,韩浩月为漂泊者画像,以细腻灵动的笔触烛照他们的心灵,无疑是颇有“个性”的作家——喜欢“在夜归的路上看过星星,在拥挤的人潮守望麦田”。(姜业雨语)

  “麦田”其实是一个隐喻,暗藏诸多命题。而韩浩月就是那株被故乡滋养的幸运麦子。诚如东方卫视著名主持人曹可凡所说:“《燃烧的麦田》和他以前的作品有很多不一样的地方,我相信这种变化是时间和年龄赋予的,也是体验与思考赋予的。但他同时也有不少稳定未变的地方,比如真诚、纯粹、热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