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戊辰
中秋回乡,当火车驶入山东境内,窗外突然出现一片枣林。远远望去,枣大多已经红透,像一个个小灯笼似的挂在枝头,风一吹,压弯了腰的树枝就开始晃晃悠悠地摆动。这熟悉的场景,一下将我的思绪拉回到20多年前,拉回到外公院里的那棵紫枣树边。
外公家在离县城约6公里的小村子,叫大马庄,有南北两处宅院,前后相邻。北院被外公开垦出了一小块菜畦,种些茄子、豆角、辣椒等蔬菜,地垄边还栽了几株菊花。南院,有一棵高大的枣树,枝丫越过墙头伸到院外,从胡同口打眼一瞧,那挂满枣叶的院墙处,便是外公家了。
枣树是我国最古老的果树之一,在德州广大农村,家家堂前屋后几乎都有栽植。外公家种的这棵是紫枣树,因果皮颜色甚于红枣而得名。紫枣耐干旱、盐碱,抗严寒,生存能力强且产量高,主产区在河北南部及山东北部。成熟的紫枣果粒,高和直径均在2.5厘米之间,肉厚核小,较大的常常可达“八个一尺长、九个一斤重”。枣子成熟期约在七月半至八月半间,《诗经》中即有“六月食郁及薁,七月亨葵及菽,八月剥枣,十月获稻”的说法。
外公家这棵紫枣树栽种于1970年,在外公买宅子前就在了,打从我记事那年算起,已有20多年树龄。枣树高约10米,树冠呈半圆状,每年中秋前后,整棵树上就挂满了红通通的枣子。走近细看,见那枣子整齐排列在鲜绿的枝条上,枝条根部接连着老枝。老枝呈褐色,略粗壮;而挂满枣子的新枝则较柔软,呈鲜绿色,新枝左右两侧顺次排列着十几片枣叶,叶柄处差不多都有一颗枣子挂于其间。一片叶一颗果,一枝绿一抹红,在紫枣树斑斓的色彩里,从小院中,便瞧见了那硕果累累的秋天。
而印象最深刻的,则莫过于和外公外婆一起打枣了。
这打枣看似容易,却要掌握一定技术要领,不能打主干,枣树主干质地坚硬,很难打动,打就要打远端的树叶,就是那嫩绿的新枝,新枝打落不心疼,枣树生命力极为旺盛,明年仍会长出新茬。外婆拿来一根四五米长的竹竿递给外公,见外公瞄准方向,对牢树冠用力打去,手起竿落,“咔”的一声,那枣子便像下冰雹一样啪啪啪地掉落一地,在树下躲闪不及的我,往往会被几个大红枣砸中,疼得“哎呦哎呦”直叫。外婆开心地笑着说:“我大孙子红枣打头,要走狗屎运啦!”
蹲在树下,跟着外婆把打落的枣子装进蛇皮袋。成熟枣子红得发紫,用手一搓,那果皮立马变得锃亮,“咔嚓”咬上一口,脆得咧!伴着一口清甜果香,口腔霎时被甜丝丝的果肉汁水溢满。那果肉很细,虽然那时的我刚换牙,却并不妨碍一口一个地狼吞虎咽,且专拣那红透了却又不开裂的枣子吃,这样的枣子最甜;而那没有完全上色的枣子,则红一块绿一块的,味道稍稍差了一点,但那花花绿绿的颜色着实惹人喜欢。
收好枣,差不多可装满两大麻袋。外婆会挑点品相好的,装上果盘,中秋团圆饭后吃;再挑出些来,用锅蒸好,给外祖母送去。外祖母牙不好,却偏爱这紫枣,外婆便赶最新鲜时候,蒸好给外祖母。而余下的大部分枣子,外婆便将其盛在柳条箩筐里,端到院里风干、晒干,只需半个月,这鲜枣就变成干枣了。外婆说,干枣用处大着哩!过年做黄面窝窝,还有给我那刚出嫁的小姨做花糕,等她过年回来带去婆家,再就是走亲戚时带上些,实惠又好看。外婆边挑着枣边安排着满满的计划,外公这时不知是回应外婆还是自言自语地说道:“这枣子确实好,不怕干、不怕碱,不用怎么管,到时就结满一大树。自然界学问真是大着啊!从这枣子身上,也能学到如何做人做事吗?”
当时的我不懂这话的意味,多年后,才慢慢体会到外公话中的哲理:为人处世,若能像枣树一样,不苛求生存条件的优渥,不抱怨生活境遇的窘难,以昂扬的生命力努力地活,君子安贫、达人知命,让花成花、让树成树,一辈子,就无所憾也,也无所哀哉!
十年动荡时期,外公蹲过牛棚、挨过批斗、受过非难,但他始终没有放弃对生活的希望,始终坚持仁义、良善底线。在最艰难的岁月里,他如那不怕瘠薄、不惧严寒、不畏干旱的紫枣树般,千磨万击还坚劲,任尔东西南北风!
原来,外公的处事之道早就说与了我,那就是自小跟外公吟诵的王安石那首《赋枣》:“愿比赤心投,皇明傥予烛!”虽然外公院里那棵陪伴我长大的紫枣树,在2015年合村并居时就被砍掉了,可外公在我心里栽种的精神枣树,早已扎根于心、枝繁叶茂,教我成长,并将渡我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