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阀士族没了,我们的性格也随之丢掉了一份至重的性情——天真。
“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王维)“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高适),换作你我,大漠落日,可能早就心生畏惧了。唐人就很天真,“卷舒开合任天真”(李商隐),唱着歌出关去了。
最能反映唐人天真的是柳宗元的《渔翁》:“渔翁夜傍西岩宿,晓汲清湘燃楚竹。烟销日出不见人,欸乃一声山水绿。回看天际下中流,岩上无心云相逐。”“欸乃一声山水绿”形象又写意,只闻其声,不见其人,以自适之情放歌于山水之间,哪还见得尘世之心?有人认为此诗后两句像盲肠,不要也可。一首歌行体,裁作绝句,跟宋人写的一般无二。明清时期有些选辑就干脆自作主张弄成了绝句。苏轼说:“诗以奇趣为宗,反常合道为趣。”柳宗元的诗本来走的“奇险”一途,和宋诗差别不大,这么改后人也没有大的意见。苏轼的话也是为宋诗作总结。诗离不开诗人所处的时代,在宋人看来,诗到前朝就做完了。这话鲁迅也说过,眼前就只剩下“奇险”“奇趣”一路,反常而能合道就行。然柳宗元是生活在唐朝的诗人,“奇趣”在那个时代来说,不是正经路数,所以有后两句才见本质,是那个时代浸润的产物,是率真超然。诗歌不达到这个境界,就不是这个时代的东西。在诗歌来说,超越这个时代的东西是没有的,它一直在路上。
现在再读唐诗,就要充分理解唐诗的那份“天真”,诗歌写到后来是越来越自我,很难得见唐人的意趣了。唐人惯用实字,实字需要用心去支撑,这个“心”,是家国情怀,家国休戚与共的使命感、责任心,把自己放在最高处,恪遵天命。这就需要保有一份天真的初心。读唐诗一定要读到这个份上。
为何说一切好诗到唐朝就做完了?因为后人失去了那份骄傲,那份安宁,那份天真。
常建的《题破山寺后禅院》,最受人激赏的便是“曲径通幽处,禅房花木深”,欧阳修几次想仿写,终因无法超越而放弃。但在同时代的唐人看来,这不过是笔性墨情而已。唐人自己更喜欢“山光悦鸟性,潭影空人心”这一联。借冯友兰的话说便是没有洞见,没有玄心,又如何能抵达唐人深处。
“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门阀士族早已没有了,但古人的那份天真,“一往有深情”(《世说新语》),我们还是可以培植的。回到唐代去,“天然去雕饰”(李白),就要把自己当成孩子。我们说要爱国,但用文字来表现爱国主题,近100年来都写得很肤浅。看唐末的诗人,哪有一个怨天怨地怨国家的?被风卷倒了,就收拾心情,重新站起上路。
“君子之德风,小人之德草”,风气需要一些人去带动。
最后,送大家一首我写的诗:“坐听山有月,起看水无声。映竹风千度,居高浪一层。”前两句出自王维“远看山有色,近听水无声”,我反其义,突出“心”和“悟”。你眼里的千变万化,在菩萨看来,都不过是心在动。大风吹进竹林,场面何等壮观,然在上苍看来,不过是连绵山势的一部分而已。心不动,万物皆不变,你才能成主宰。
那我们为什么忍不住心动?因为唐诗在那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