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禹飞
清晨,雍州,一位大儒静立,目光凝视着墙上的一幅山水画。
画面上,青山如黛,松竹积翠,隐隐露出古寺飞檐。山泉浄淙穿岩而出,汇入一方石潭,潭畔危岩之上,有亭翼然。
他努力把眼睛凑上去,看清了亭上所悬匾额——“涵碧”。
亭子里有个小小的人影,细看,呵,还真有老友于兴宗的风采呢!
确实是少年印象中的江南,风流旖旎,但画师笔下的东阳,似乎更为山水清嘉。
这幅意象超然的画卷,让他仿佛置身东阳,登临涵碧亭,揽此间风月入怀……
大儒是刘禹锡。少年时的他,曾随父亲寄寓嘉兴,游历吴兴。那里是真江南啊,温山软水。较之太湖流域,位于丘陵地区的东阳,山水尤为清俊,虽然画师水平甚是寻常,但仍能感受到扑面而来的水汽,让人在三伏天生出凛凛秋意,难怪南朝吴兴人沈约让后人落籍于此。
回到中原后,与江南,还是有过几次照面的。那年德宗驾崩,顺宗继位,原太子侍读王叔文进入中枢,与王交善的他跟着参与了诸多改革,结果被贬远州。然而行至江陵,又接到被贬连州的诏令。从此,他一路被贬,谗言如浪深,迁客似沙沉。
幸好此刻,他已回到东都洛阳任职。看着眼前的江南山水,过往的刚毅豪迈,仿佛又回来了——其实,这份刚毅从未离去。几十年身为播客,眼中看到的多是他乡山水,但他始终未忘明媚江南;对现实的苦闷,也曾让他发出哀唱,但他始终相信“吹尽狂沙始到金”。
此刻,他终于吹尽狂沙,新翻杨柳。他的胸次,从未远离风流。
“何处秋风至,萧萧送雁群。”
少年的英气浪漫,空前昌盛的王朝,将这个时代映衬得无比美好。
这个时代便是大唐。
这位曾经游历江南的“花间公子”,一度倚马斜桥应付着满楼红袖招;逛累了,就登上画船听雨而眠;睡饱喝足后便醉枕花丛,道尽江南好。
此时大唐如临暗夜,可韦庄还是那个春衫浅薄的少年,守住了大唐最后一抹英气。
“绣袍公子出旌旗,送我摇鞭入翠微。大抵行人难诉酒,就中辞客易沾衣。去时此地题桥去,归日何年佩印归。无限别情言不得,回看溪柳恨依依。”公元888年,韦庄从南京前往衢州,行经东阳。那时候的他,还一心想着有朝一日能看尽长安花,佩印访友。
当黑夜席卷这个王朝时,翩翩公子毅然起身,走向了逃难的人群。
冷风忽至,令这场阳春三月如坠冰窟,逃难的人们譬如雁群,想要摆脱寒冷的追逐,去寻找下一个温暖的安身之所。韦庄行走其间,倾听一位妇人的遭遇,留下了一首长达1600余字的《秦妇吟》,为这个时代画上了一个令人唏嘘的句号。
尸骸遍地的古道,披头散发的男子伸手拨开硝烟,看着这苍凉的世道。
也看向了大唐三百年的沧海桑田。
“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胜春朝。”
逢秋之时,风也寂寥,花也寂寥。步入秋季,无需一道惊醒万物的春雷,也无需一轮唤出蝉鸣的夏日,更无需一场万籁俱寂的冬雪。只需一阵掺杂些许落叶的秋风,便可宣告秋的来临。
人生同样如此,从年轻到衰老的过程总是那么微不可察。百年后,陆游和辛弃疾相续循迹而来。蓑衣芒鞋,瘦马浊酒,昔日落在他们身上的荣光早已不再,只能通过各自的一首《东阳道中》,留下他们身不由己的足迹。
他们所处的宋朝,也正像秋风里的花树,逐渐走向凋零。一厢报国意气无处安放,只能付托在东阳醇香的美酒里。陆游于此暂居,将东阳酒称之为“石洞酒”,在石洞书院中以文会友;而辛弃疾则是用一场酒醉洗净了一身征程,催马加鞭踏上前路。
如果说盛唐是属于少年的浪漫,那么南宋便是暮年的热血。即便王朝摇摇欲坠,前方道路如履薄冰,可他们怀中的热血依旧滚烫。在烈酒浇铸下,是陆游“楼船夜雪瓜洲渡,铁马秋风大散关”的沉吟,是辛弃疾“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的轻唱。每次醉酒,都是为了能够看到这世间曾经拥有过的盛世。
逐渐凋零的花树下,剑已佩妥的他们,正对着故园的方向摇摇举杯。
秋未必寂寥,待万枫红遍,便可胜春无数。
前世今生,恍如一梦觉。
日暮时分,刘禹锡大梦初醒,再度看向了眼前的东阳涵碧亭山水。
虽无缘邂逅,可诗篇的意义从不止于怀古,还能为后世留下沟通的桥梁。
天际鹤洗晴空,催得他豪气顿生,诗情大发,直引碧霄——
“东阳本是佳山水,何况曾经沉隐侯。化得邦人解吟咏,如今县令亦风流。新开潭洞疑仙境,远写丹青到雍州。落在寻常画师手,犹能三伏凛生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