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过咪 2023年06月14日  

  □金柏松

  以前熟人见面,总是问:“食过咪(没)?”被问者答:“食过嚯(了)!”万一对方答“还没”,那问话的就会说“到我啦侬(家)食食扣”。做客,桌上的菜和锅里的饭是不能吃光的,否则主人会很尴尬,觉得供给不足,不体面。先结束用餐的,得打招呼:“唔那款款昧食(你们慢慢吃)。”主人家赶紧说:“食饱咪?否要客气。”

  稻花王中王,余花皆嫔妃。

  粮食问题是人类的千古难题,因稀缺而金贵,对肚子的问候,才会成为一种亲情关怀,融入文化基因。

  对粮食的记忆,始于五六岁时。阿姐到上陈村读初中,带上六谷粉,用泥钵头蒸六谷糊吃。常有同学开饭找不到自己的泥钵头,到年底,食堂前的水塘干了,意外现出一大堆泥钵头。在粮食最困难的1962年,多数人家把榨完葛粉后的葛根渣掺六谷粉烤饼,因此我最期待的是能吃上没掺葛根的“白饼”。周末,阿哥从学校带回加了糖精的六谷糕,划成菱形块分着吃,味道赛过糖饧。

  计划经济年代,外出吃饭得用粮票。吃商品粮的发粮票,根据工种轻重,每月24到30斤不等。当时大米价格每斤0.137元。农村生产队有定粮,大人一年400斤口粮,孩子最低100斤起。口粮包括大麦六谷稻谷,都是带壳毛粮,100斤稻谷能出65到70斤大米。1965年以后,大多数家庭能够填饱肚子,条件好的,一天一顿米饭两餐六谷。条件差的,一天三餐食六谷,六谷羹、六谷饼、六谷叽(疙瘩),变换花样。20世纪70年代末,农村集市的六谷每斤卖0.38元,大米只有0.35元,因为1斤六谷至少可吃两顿,1斤大米烧成饭,小伙子三口两口就扒到嘴里了。山区农民挑米到巍山换六谷,以满足一家全年的口粮。

  那个年代缺油少荤,饭量也大。我当兵时连队两只大锅煮220斤粳米饭,一百六七十个兵风卷残云,吃得连锅巴都不剩。有些账,不算不知道:那年代,起早落夜干一天,生产队五六毛分红,不够买2斤六谷。现在六谷当饲料,百来块钱一担,给人家做一天小工,可以挑回一大担六谷。以前生产队5斤番薯抵1斤口粮,上个月去上卢集市买番薯,每斤4元,1斤番薯抵3斤多六谷。以前菜当半粮,农村没有花钱买蔬菜的,现在每斤籼米卖两三元,时鲜蔬菜卖到四五六七八九元。

  现在的孩子,多为吃饭磨叽挨训。我们小时候,常为嘴馋偷吃“食柴”。放学回家,把手伸进饭篮抓一块冷饭团塞嘴里,特好吃!放牛拔草时,看到人家种的桃子枇杷橘子香瓜菱角茭白西红柿,不管熟的生的红的青的,我们最早尝鲜。偷完田里偷家里。有一年初夏,相框后面的板壁上流下黑乎乎的稠酱,大吃一惊,猛然想起去年家里榨红糖时偷偷用纸包了红糖藏在相框后面,忘记了,天热了,融化了。最恶作剧的是偷吃“斤头”。那年代人们礼尚往来拎“斤头”,内装桂圆荔枝等干果或白糖红糖。过完春节,母亲常把斤头藏在谷柜里,防潮防鼠也防我这只“二脚猫”。我在家没事就到处找吃的,打开谷柜,对着几个斤头反复研究,干果斤头不敢动,解开包不回去。看着小巧结实的白糖斤头,忍不住在角上撕开一点点,抖出一些白糖尝尝,整理一番原样放好。偷食也上瘾,有了第一次,就有第二第三次,最后把那个斤头吃得稀松塌角,母亲很生气,可因祸得福,因为那个斤头再也没法拎到别家去了。

  1981年秋,东阳分田到户,农民第一次为自家种麦子。1982年元旦,中共中央第一个“三农”改革一号文件,翻开了粮食生产的历史篇章。当年,多数农户惊喜地发现谷柜不够用了,再也不用为吃米饭还是吃六谷纠结。慢慢地,外出不带粮票也能吃到饭了。1993年4月1日,计划经济年代的一号“图腾”粮票进入博物馆。2006年,交了2600多年的农业税取消,农民反而懒得种粮了,一年三熟水稻改成一年一熟。2001年11月,中国加入世贸组织,不到十年,挪威、加拿大的海鲜坐着飞机上了中国普通百姓家的餐桌。现在,过年不再用准备年货了,走在令人眼花缭乱的超市,想不出有什么特别好吃的东西。“食过咪?“食饱喏!”可以进入“非遗”词典了。

  参加婚宴,看到服务员将满桌剩菜倒入泔水桶,总会浮现出当年母亲吃完六谷羹后,先用舌头在碗的内沿舔一圈,然后弯起食指将碗底刮得精光的情境。“钱是自己的,资源是人类共同的。”——忘了谁说的,可记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