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00多首诗,300多首词,另有各种文章4500多篇,这是苏轼留给后世的巨大文学财富。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饮。张玉海选取的10首诗词,多是大家耳熟能详之作。每首诗词他都无稿背诵,还以书法演绎,带给听众“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的至美享受。
“水光潋滟晴方好,山色空蒙雨亦奇。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饮湖上初晴后雨》是苏轼首次来浙江任职时,为杭州写的最脍炙人口的诗作。这一年苏轼37岁,因为据实奏报王安石变法所产生的不良后果,他被诬告弹劾,从监官告院兼判尚书祠部任上贬为杭州通判。作为反对熙宁新法的少壮派,苏轼却要在杭州执行新政、推行新法,这无疑是极大的讽刺,公事湖上了、画船听雨眠成了他的常态。这首诗被视为杭州最佳“广告语”,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张玉海感叹,“江山文人捧,堤柳尚姓苏”,再好的风景也需要文人宣传,杭州成名离不开苏轼的精心治理,更离不开苏轼的疯狂“发文推荐”,用一篇篇诗词为杭州点亮了“在看”。但他也指出,从水光潋滟的晴好风景到乌云翻墨的天气骤变,苏轼其实是在表达命运的拨云弄雨和世事无常。
西湖三载与君同,马入尘埃鹤入笼。熙宁七年(1074),苏轼调任山东密州。次年正月二十日,他忽然梦见了去世十年的夫人王弗,写下了千古悼亡之作《江城子》:“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在此之前,因为一连串的天灾人祸,宋神宗已经权罢新法,准了王安石辞去相位,但在激烈的党争之下,朝廷人事变易频繁,局面纷乱难挽。在愁苦难寐的情境下,作为“最长情的丈夫”,苏轼既担忧政局又心疼百姓。直到熙宁九年(1076)中秋,他与僚友饮于超然台上,度过了到密州以来最快乐的时光。欢饮之际,不由得想起在济南的弟弟苏辙,于是有了被奉为中秋词绝唱的《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 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全词既慷慨激昂又深沉隽永,特别是以月之圆缺寓意人之离合,充满人生哲理。而苏轼对亲人的至情长情,也在这两首词里得到了充分流露。
密州任满后,苏轼又先后知徐州、湖州,尤其在徐州任上,他发掘煤矿、抢救水灾,政绩斐然,被百姓称为“苏徐州”,秦观为此投诗往见:“我独不愿万户侯,惟愿一识苏徐州。”而在湖州任上,他迎来了人生最大的劫难“乌台诗案”,于元丰二年(1079)贬谪黄州,正式掀开了从苏轼到苏东坡的篇章。这一年,苏轼45岁,正值人生黄金时期,却被放逐到江城蛮瘴之地,这种无情的摧残,给了他最无助的压迫和痛苦。初到黄州的苏轼寄居佛寺定惠院,心如惊弓之鸟,惶惑孤独,只敢在夜深人静时才溜出寺门在附近走走,这种劫后余生的心理,在《卜算子》里流露无遗:“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谁见幽人独往来,缥缈孤鸿影。 惊起却回头,有恨无人省,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这番心境,直到后来他陆续交了朋友,辟垦东坡,才找回克服颓唐的勇气。到黄州的第二年(1081)中秋夜,对月独酌的苏轼面对节序带来的时间流逝,作词《西江月》:“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秋凉。夜来风叶已鸣廊,看取眉头鬓上。 酒贱常愁客少,月明多被云妨。中秋谁与共孤光,把盏凄然北望。”在这般凄惨的处境中,他依然不忘北望中原,期待有朝一日能离开黄州,实现理想抱负。
元丰五年(1082)在黄州,苏轼还写下了中国书法史上号称“天下第三行书”的《寒食帖》:“自我来黄州,已过三寒食。年年欲惜春,春去不容惜。今年又苦雨,两月秋萧瑟。卧闻海棠花,泥污燕支雪。暗中偷负去,夜半真有力。何殊病少年,病起头已白。春江欲入户,雨势来不已。小屋如渔舟,濛濛水云里。空庖煮寒菜,破灶烧湿苇。那知是寒食,但见乌衔纸。君门深九重,坟墓在万里。也拟哭途穷,死灰吹不起。”儒家的人生观,以奉事君父为最大责任,然而苏轼此时被弃荒远之地,九重宫门已深不可攀,父母坟茔又远在故乡,两首寒食诗是十足的人生哀鸣,读之令人流泪。张玉海从分析《寒食帖》的书法艺术入手,解读苏轼把冲和平静的态度隐藏于跌宕起伏、气势奔放的笔触里,实为生命在时间压迫下的宛转沉吟。
在黄州的生活无疑是穷困潦倒的,但苏轼自有生命中的长明灯——知识分子的淑世精神,使得他处患难而不戚戚。
写下《寒食帖》前的元丰五年(1082)三月七日,苏轼去郊外物色田地,向老农讨教种稻经验,归家路上突逢大雨,他在雨中照样安步徐行,到家后即作《定风波》:“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 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人生有追求必有失落,人如不能忘情得失,心便永远无法平衡。苏轼已经明了:人间一切变幻无常,唯有超脱物外,才能不被痛苦的情绪所掌控。因此在雨中漫步时,他的心已无所谓晴明无所谓风雨。张玉海认为,这一刻的苏轼,已经通过哲思实现身心超拔,达到了最高境界。于此之后,他的豪迈之气与热忱之情快速回归——其实这种与生俱来的禀性一直都在,就像这年七月十六日,他在游览黄州城外的“赤鼻矶”后,写下了千古名篇《念奴娇》:“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故垒西边,人道是,三国周郎赤壁。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 遥想公瑾当年,小乔初嫁了,雄姿英发。羽扇纶巾,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故国神游,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人生如梦,一樽还酹江月。”此词读来,有如万里江涛奔赴眼前,千年感慨涌上心头。在苏轼心中,不论是羽扇纶巾的周瑜,还是狼狈战败的曹操,都已发挥了历史功用,照亮了时代,丰盈了历史,唯有自己在黄州浪费生命。在伤感于早生华发的同时,苏轼依然保持着生命的激越之情,因此才会有此杰作。
元丰七年(1084)七月,一纸诏书将苏轼调离黄州。元丰九年(1086)春天,他终于来到常州,吃上了念念不忘的河豚,写下了《题惠崇春江晚景》:“竹外桃花三两枝,春江水暖鸭先知。蒌蒿满地芦芽短,正是河豚欲上时。”此刻的苏轼,多么希望买田于此,继续家人围坐、身心轻快的生活,终老溪山!
然而,世事总是莫测,回到京城后的苏轼有过短暂的高光时刻,但在庇护他的宣仁太皇太后去世后,他又先后被流放到惠州、儋州。直到1101年3月,苏轼才被允许归常州居住。当年五月,他乘舟抵达真州(今江苏仪征)游金山寺,看到壁上仍留着画家李公麟为他所绘的肖像,不由百感交集而作《自题金山画像》:“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李公麟昔日与其交好,“乌台诗案”后却对其避之不及。反观苏轼每次遭贬,皆由同僚见利忘义而攻击所致,其中不少是曾经的好友如章惇。真正令他心如死灰的,既是纷乱党争,也是炎凉世态!他视黄州、惠州、儋州这三大贬谪之地为政治生命的炼狱,张玉海却用杭州、密州、黄州、常州、真州五地,连起苏轼缥缈孤鸿影的轨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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