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曲
眼前恍然如斯画面:
风雪弥天,其人披蓑戴笠,独立雪中。古道间,人行绝迹。狂风呼啸,衣衫在风中飒飒作响,忽地隐约有乐声响起,闭眼之际猛然转头,长眉一轩,秀目一睁,一眼认准凤凰曾栖之古梧树——斫琴材料非它莫属!古木伯乐者谁?嗜琴如命者丁志标也!
定型、挖槽腹、圆琴面、合琴、披麻,昼夜不停打磨。小木屋里的声音来往反复,审音、辨音、校音、听音,双耳犹如玲珑心,心有千千结。梧桐身上的每一处雕刻上漆,他都亲力亲为;木质、弦材、琴饰搭配,无不精益求精。只见斫琴师丁志标,绰起刻刀,待将琴身雕琢成仲尼式,遂于琴腹龙池靠岳山处刻下“凡音之起,由人心生也”9个篆字。
“泠泠七弦上,静听松风寒。古调多自爱,今人多不弹”。盛唐时琴乐就已为“古调”,人“多不弹”,面临曲高和寡的落寞与悲凉。千载以后,盛世来临,虽说国学复兴,国乐重振,古琴文化开始复苏,但毕竟一时尚难改其“小众”文化属性。弹琴者,固然知音寥落;斫琴者,则更为罕见。难能,所以可贵。丁志标,成为金华市唯一一位斫琴师。
我师从丁志标先生学古琴,每周在“北有故宫,南有肃雍”之称的卢宅古建区上两小时的古琴课。在上课之余,我喜欢上丁师家走访,不但领略其琴音,更喜欢听他侃“琴经”。
奇缘却似又无缘
“一个真正的斫琴师,定有着炽热的‘琴怀’,这才会使斫琴有艺术之美。”丁师如是说。问及与琴相识的经历,他的眼中绽放出耐人寻味的繁富色彩,好似记忆中的某一块金黄草甸瞬间被星火点燃。
丁师出生于1971年,幼时的他有着与其他男孩子一样的天性,喜欢玩泥巴、捏泥塑,只是时间长了,他摸捏的泥玩意儿招来更多赞许的眼光与啧啧的赏识之声。他在人之初的白纸上,不经意间描画出的轨迹与鸿爪,看似与“古琴”八竿子打不着,可冥冥之中,富有灵气的他,似乎与琴艺结下了不解之缘。
作为东阳木雕技校第二届毕业生,丁师的青春便已与“木”结缘。学校毕业后,丁师进入原东阳木雕总厂工作,但由于其时东阳木雕行业陷于低谷,他只做了几年就转做箱包生意。他曾经为自己毕业后的生计感到过焦灼。他也在毫无灵感的作品前有着如同被扼住了咽喉般的屈服:“技校学了四年木雕设计与制作,感觉整个教学偏于技,艺的成分很少,而木雕设计中‘艺’是最核心的因素,那时候所能接触到的与艺术有关的书籍,也就是中国古代四大名著,很多木雕题材就出自这四大名著。虽然把四大名著都翻烂了还是觉得自己做出的东西不是与别人撞车,就是缺乏灵气。”身陷迷局中,不知前路的他,并没有去寻找捷径,而以自己的勇气、毅力,以及对生活的乐观,在山重水复之中硬是走出了自己的又一村。
箱包生意相对轻闲,给了他与艺术更多接触的机会。与艺术的天然亲和力,使他对书法、绘画、篆刻、诗词等都有涉略,时不时与绵远悠长的中国文化进行跨越千年的对话。“奇怪的是,那段时间,古代文人四雅‘琴棋书画’中,除了古琴,其他都碰过了。虽然其他三雅学的是皮毛,却已激起我窥探中国传统文化殿堂的欲望。”丁师既自嘲又自豪地说。他的血液沸腾了,是艺术创作的本能在召唤。等待着他的,是一望无际的平原。
金风玉露一相逢
2009年,偶然的一个机会,搭建起他与古琴相遇的桥梁。“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良宵引》是他接触的第一首曲子,清夜良辰,月朗星辉,三五相聚,绝去尘嚣,琴声悠悠,令人神往。古琴,就是自己艺术化生存中最好的选择。
随琴艺见长,丁师参加了不少爱琴人士举办的雅集。“良琴难得”却是雅集议论的焦点。诚然,随世风的逐渐商业化,古琴逐渐变为商品制作无可厚非,但这样一种风气,使古琴失去了灵性。同时,琴的发音主要来自面板与底板所构成的共鸣箱,因此,面底之间的厚薄及内部槽腹的合理处理方式就尤为重要。《梅花三弄》的音色清幽灵动,借以表达梅花婀娜与清逸,但《关山月》的曲风古朴大气,凸显的是征人思乡报国的情感,要想用一把琴同时谈好两首曲,似乎心有余而力不足了。现在市场上存在的不同面底板的琴,是历代无数琴人在不断操弄与斫琴之间相互验证所得到的实践成果,自己又何尝不立足于实践,转向斫琴,寻找那床与己缔约的古琴呢?
都说木艺是斫琴的基础,有早期雕刻和画画的基础,画琴和做琴的坯子自然难不倒他,难的是最后的“琴人合一”环节。一把琴的好坏,得听最后的“琴音”,所谓“知音难觅”就是这个道理。丁师坚称斫琴的法门是“功夫在琴外”。“如果把斫琴当成百分百的手艺活,绝对做不出好琴!一个不会弹琴的斫琴师,也是做不好古琴的。”坐在“思韶山房”的袅袅茶香里,他的话柔和而又刚强,灵动而又深长。
从此,半个月一次,他不仅来回奔波于杭州东阳之间,拜杭州最负盛名的太音琴社社长陈成渤为师,细学“历轮拨撮”之术,还师从王飙学斫琴技艺。他被艺术占据着,看到了月亮,那么澄澈透明,比世界上任何一件尤物都勾人心神,令人着迷。三间四层的楼房成了斫琴工作室,从一楼到三楼,堆着一方方板材,散发着杉木和桐木特有的清香,每个房间都是古琴。工作间里,堆满了电钻、电刨、电锯,墙上则用铅笔绘着古琴的构造图。每天起床后他就钻进这里,除去一日三餐,他可以整天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斫七弦琴。“每张琴的底板面板厚薄、宽窄、软硬、弧度都有所不同,灰底的配比也不一样,只有做得越多,你才越能分辨出古琴的细微差别,从而能更快掌握斫琴技艺。”
在这种漫长的学习过程中,打磨人的心性;在千回百转的弹奏中,享受大自然的鬼斧神工;在浑婉空灵的琴音中,吟咏物我两忘的清雅……
鼓琴,操千曲而后知音;制琴,亦是斫千床而后知质。最初的几年他斫琴可谓“屡败屡战”,可贵的是,丁师有着孙中山先生所说的这种精神:“吾志所向,一往无前。愈挫愈奋,再接再厉。”遇到音色不理想时,他会把已经斫好的古琴拆解寻找原因。心斫、手追,意与古会,于他而言,斫琴不仅是门手艺,更是一种修行。正因为对古琴演奏有着较高的造诣,丁老师所制的古琴都遵循“取材精,用意深,五百年有正声”的标准。每年斫一两床好琴,便是他的愿景。制作古琴的秘密,表面上是对于木料精雕细琢的艺术。说穿了,无非是人与天地万物之间的和谐关系。为了传承这份文化的馈赠,丁师并没有把做琴当成一份简单的劳动,而是作为一种锤炼心性的利器。
问世间,琴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
诗画一筐琴一囊
丁师告诉我,弹琴作为音乐的“艺术实践”行为,斫琴作为工艺的“技术实践”行为,两者相辅相成,即斫琴这种技术实践的得失,必须常常经过弹琴艺术实践的不断验证,方可不断得到改进和提高;而斫琴的技术实践也能对弹琴的艺术实践提供更有效的作用。两者在互相结合、彼此优化中,达成了体用相许、知行合一。他的生活被弹琴与斫琴充盈着:斫琴对气候有一定的要求,温度和湿度都要适宜,因此一般集中于春秋两季。弹琴则是“不可一日无此君”,它已成了丁师生活中如影随形的雅友良师。
他将古琴学者陈逸墨对斫琴师的定位标准,视为自己的座右铭:“要有美术学院教授级审美、音乐学院教授级审音、作家的情怀和底蕴、高级匠人的手艺、专业水平级演奏。”并且将这一理念贯彻到自己的一个又一个朝暾夕月。
地基广大而深厚,才能耸立起坚实而高矗的摩天大厦。这些年,丁师努力夯实古汉语功底,精研古琴典籍,同时广泛涉猎与音乐、家具、漆艺相关的书籍,“琴棋书画诗酒茶”被他视为生活密侣,尤其与“诗书画印”的关系最为密切。他自作明志诗一首:夜斫晓不休,苦斫鬼神愁;两琴三年得,听音双泪流。朋友圈中的他,对于作画也像对斫琴一样,即使是写意花鸟,他也要“轻拢慢捻抹复挑”,一幅长达3米余的手卷,从构思到落笔再到题跋、盖印,兼工带写,他可以耗上数月光阴,不似他人一挥而就。在这个二倍速的时代,“慢”与“细”,成了他的水磨功夫。
如切如磋,终成琳琅。一把古琴,从形制到曲目,从特殊的记谱方式到丰富的演奏技巧,都体现了中国音乐艺术的至高境界。守着制琴这份传统而又神圣的事业,他觉得自己精神上很快乐,很充实。这一腔被琴界诸多大家称道的“琴怀”,丁师淬炼了10年。
尾声
丁师一辈子,专注于琴业,又博取兼收。各个方面的涉猎,如众多支流汇入主河道,两者一点不冲突,反而让生命愈显张力和丰满。
正如“胡不归”典故中,身在他乡的小伙,得知父亲病危的消息后,日夜赶路回家,因心情急切,选择了全是沙砾地带的直线路径:他认为直线最省时,却忽视了走沙砾路的艰难。当他气喘吁吁来到父亲面前时,老人刚刚咽气。将所有力量拧成一股绳也许能带来短时的成效,但统筹兼顾,殊途同归,能伴你走得更远。
明朝有意抱琴来。我愿与你们,在丁师门下,相聚“太音”。
高二(6)班 包容
指导老师:陈益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