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柏松
说起我们村养牛的故事,牛!牛得“稀嚯头筋”,牛到匪夷所思。
以牛赚钱,我家祖传。1937年,19岁的父亲“洗脚上岸”做生意淘到的第一桶金,就靠贩牛。从诸暨横山和义乌买来5头牛,贩到余姚,半个月赚2300元。又用这些钱到佛堂进了45担红糖,雇人挑到余姚贩卖。才到嵊县,传日寇从临海打过来了,挑红糖的一哄而散,第一桶金打了水漂。1951年,父亲又开始贩牛,开始两头赚了,第三头牛买回来拴在室外过夜,冻死了,白辛苦。阿哥说,父亲贩牛是一群一群的。他小时候有一天起床开门一看,阶沿和院子里全是黄牛,少说也有20头。
计划经济时代,农户只能养一头牛,饲养时间不足6个月不得出售,否则以“投机倒把”罪论处,私自杀牛要坐牢。我们村就是利用饲养6个月后可以出售的政策空子,养私牛赚钱。1960年,三叔到嵊县偷偷买回两头牛,大的350元,小的180元。怕人发现,特意等到天黑了,才过梓涧岭头走小路回家。好凑勿凑,快到家时迎面撞上工商所夜查农家酿米酒收税,二话不说把牛牵走了。三阿叔如雷轰顶,求爷爷告奶奶,总算要回了那头小牛。没想到后来还是被打成“投机倒把分子”批斗,还被关进“学习班”,半夜来了一大帮人抄家,拉走一大车棕绷架料和自行车、手表、皮夹克。
1962年左右禁止养私牛,我们村消停了一段时间。1965年春,父亲花650元买回一头别人不敢要的“蛮头牛”。“蛮头牛”因为错过调教最佳时间,导致不会耕田,老辈人骂蛮不讲理的人“弗落犁路的蛮头牛”即源于此。父亲找来一帮人,让牛拖着装满石块的稻桶在空田上奔跑,待其精疲力尽,再套上犁轭调教,几个早晨就教会了。然后交由正好初中毕业在家的阿哥精心喂养,6个月就长成健壮的大水牛。巍山十月半物资交流会,这头牛卖了1330元。刨去“牙郎(中介)钿”和税收,183天赚了630元。此事轰动全村,大家纷纷效仿,到1970年前后,绝大多数人家都养私牛。我们村养私牛出了名,《歌山公社新练大队:不务正业养私牛——搞资本主义的典型》的新闻,上了1971年11月县广播站的头条。这是我们村继“不务正业做棕绷搞副业”后的第二个典型,“养牛村”名闻遐迩。
“养牛村”的衰落大约在1977年,又一次割“资本主义尾巴”割到私牛身上,牛栏很快空了,“养牛村”成为历史。
在我们村,牛比人值钿。冬天,牛除了吃干草料,家家都给牛喂精饲料。除了匀一些猪食“麦粥”,还喂大麦杂粮、豆饼糠料,最多的是很便宜的“棉籽库”(棉花籽榨油后的渣)。棉籽库吃多容易上火,二婶家的牛吃得生了疥疮,腿窝、脖子下皱褶里血红溃烂。二婶买来一个猪头焐烂了喂牛,那疥疮居然好了。1967年冬,有个远房堂兄为省本钱,花了460元买了头不足月的牛犊。牛犊羸弱,断奶赶上冬天,不肯吃草料,堂嫂就熬糯米粥加葡萄糖粉饲喂,不知道是喂多了还是其他原因,牛犊死了,堂嫂呼天唤地哭个半死。我们经常把打死的小蛇、剥田鸡的下脚料等荤料剁碎了喂牛。1969年腊月横锦水库抲鱼,我和堂兄挑着蓸篮到大坝下面的溪滩里去拣鱼内脏,水清浅,可见到冰面下东一坨西一坨黑乎乎的鱼肠包裹着白花花的油脂,我们赤脚踩冰捡回来几十斤喂牛。喂多了,牛3天不拉屎,肚子胀得滚圆。幸亏来小阿叔家做客的“牛牙郎”支招,把牛弄到浅水中站立,挖来韭菜根让牛吃掉,不到两根烟的时辰,牛屁一响,拉出硬邦邦油光铮亮的一堆牛粪。
我对于牛,爱恨交加,苦乐参半。春夏秋“看牛”,冬天“饲牛”。
清明节清晨,牵牛出栏踏青到山脚吃草,掏出铅笔刀从桐油树嫩杆上旋下一段树皮,卷成喇叭筒,再找一段铅笔粗细的杨树条,搓磨松了,褪出一截树皮,做成喇叭,装到喇叭筒上,满山坞响起了春天的号角。那个年代穷得连草都稀少,每天都为找草发愁。牛没吃饱不能回家。牛有没有吃饱,就看肋骨后面那块肚皮有没有鼓平。村里炊烟升起,看着那总鼓不起来的牛肚,我恨不得抓把烂泥将那个地方抹平。
寒假,早上上山拾柴,下午负责饲牛。中午牵牛出栏拴到向阳空地上,扔几把草料给它。下午两三点钟开始饲牛,把牛吃剩的玉米秸秆或稻草,从牛嘴角插入往里推。有一次看《烈火金刚》入迷,手指跟进牛嘴巴,被咬得血淋淋。饲完草料饲精料,把粥样饲料装入牛竹匦(一段七八厘米粗的竹管,一头削成斜刀状),左手抓住牛鼻子,右手将竹匦从牛嘴角插入,然后用力将牛头推朝天,将饲料灌到牛的喉咙深处。入栏前,还要牵牛到水塘饮水,饮水时要让牛前蹄踩水,说是水牛必须天天泡水。
卖牛赶会场,我是负责牵牛的“牛笆桩”。赶会场最多的是巍山。巍山会场多而且时间段佳规模大,二月半、五月十三、八月半、十月半。牛市场在四村南边的溪滩上。矮矮的沙塍内外散落着一两百头牛,牛们默默眯着眼睛低头反刍,毫不在意新老主人的博弈。一堆人围着“牛牙郎”讨价还价,“牛牙郎”左手抓住牛鼻,右手插进牛嘴拽出牛舌看“牙口”判断牛的年龄,然后转圈仔细看一遍,评价一番后开始两面撮合。“牛笆桩”眼巴巴看着别人家的牛成交,眼红又着急。有人看中我家的牛,不问贵贱只求成交。一旦成交,心底高呼“解放啦”,把牛交付买主的同时解回牛绳(牛离去要解回牛绳,挂到自家的牛栏上,寓意牛还在),欢天喜地去吃碗馄饨或豆腐花犒劳自己。如果牛没成交,垂头丧气地踩着残阳走在回家的路上,牛梢棒左右开弓打牛撒气。
非常喜欢歌曲《走在乡间的小路上》,只是当年我牵着牛走在乡间的小路上的时候,绝对没有那么诗情画意。看牛饲牛,是不用大人指派的任务,是劳动。说是劳动,不误玩耍,快乐也多。“看牛做皇帝,逮(拔)草活神仙”。年少顽劣,对梓涧坞、象湖塘、陈大坞和楼村头的父老乡亲说声抱歉。当年我们村牛多地少,一多半的时间在这些村的地界看牛,踩塌了田塍偷吃了庄稼,得罪多多。有一天特别燠热,在小山塘里赤条条洗了6次澡,一个猛子扎水底,钻出水面一看,牛爬上塘塍跑人家白豆地里了。有一天突降暴雨,钻稻草蓬底下避雨,雨停了,牛不见了,牛踩过人家的棉花地自说自话往家走了。到林头读书路过楼村头,两个村的同学打架吃亏了,把气出到他们村的玉米地里,牵牛走进绿荫深处,批玉米叶喂牛。
“牛笆桩”忆牛事,几多辛酸几多乐趣。现在处处说乡村振兴,只是乡村已然少了牛的身影。聊记昔年牛事,作为乡愁拾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