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甫的七律《登高》一诗历来备受推崇,本文想从格律特点、遣词造句、意象运用三个方面作一些深入的解读。
一、平仄与押韵
古诗词是最讲求音律之美的艺术,尤其是近体诗,格律严谨,声韵整饬,具有别的艺术形式所不具备的独特之美。“韵律是一切艺术的基础”(南海出版社《窗边的小豆豆》2020年10月版第94页),借助古诗词对学生进行韵律教育,现阶段的中小学语文教育经常忽视,实不应该。绝句和律诗的用韵有四种格律:平起平收(首句第二字平声,末字押韵)、仄起平收(首句第二字仄声,末字押韵)、平起仄收(首句第二字平声,末字不押韵)、仄起仄收(首句第二字仄声,末字不押韵)。不少语文教师不知道近体诗为什么有的首句末字押韵,有的首句末字却不押韵,以为首句末字押不押韵是由写诗人随心所欲的。这种错误理解就是因为不懂得近体诗的押韵规律。近体诗凡“平收”(首句末字平声)的,首句末字必须押韵;凡“仄收”(首句末字仄声)的,首句末字不必押韵。当然古人写的近体诗的平仄是以唐、宋时的中古音为标准语音。《登高》一诗的平仄及用韵如下(⊙表示可平可仄):
⊙仄平平⊙仄平,⊙平⊙仄仄平平。
平平仄仄平平仄,仄仄平平仄仄平。
仄仄平平平仄仄,平平⊙仄仄平平。
平平仄仄平平仄,仄仄平平仄仄平。
《登高》一诗用的是仄起平收的七律格式,诗中“急”“白”“独”“浊”古音中都是仄声字里面的入声字。清人沈德潜夸此诗“起二句对举之中仍复用韵,格奇而变”(《唐诗别裁》),说的就是首联两句在对仗的同时,第一句仄起而居然能做到平收与第二句押韵。既赞此诗遣词造句之妙,又叹此诗声韵之美。
律诗押韵讲究一、三、五、七不论,二、四、六、八分明,即偶句必须押韵。如果对古音押韵一窍不通,完全用普通话来研究古诗词的声韵特点,解说起来就会有不少扞格难通之处。《登高》一诗的韵脚“哀”“回”“台”“杯”四字,普通话读起来难以领略押韵之美,而这些字在平水韵中都属于“十灰”韵,属同一韵部。吴方言区和粤方言区师生有得天独厚的优势,因为吴方言与粤方言的发音与中古时期的唐宋音比较接近,不妨引导学生用方言读一读《登高》。只要弄清了《登高》一诗原初的平仄、押韵情况,学生朗读起来就能产生内行看门道,门道有味道的审美愉悦。
二、遣词与造句
杜甫在《江上值水如海势聊短述》中,用“为人性僻耽佳句,语不惊人死不休”的诗句来反映自己对诗歌语言艺术的极致追求。《登高》一诗十分典型地体现了诗人的艺术追求。颔联“无边”二字极写千山落叶的萧瑟肃杀之状,“萧萧”状落叶之声,声声逼耳,千万张落叶坠地,让人仿佛听到秋寒逼人之际,千万头生命陨落之时的声声叹息。“不尽”写长江之无穷,益显个体生命的渺小短暂。“滚滚”明写长江波涛,实则含诗人穷愁困厄之际五内如焚的煎熬之状。“萧萧”和“滚滚”,有形有色,有声有状,有对仗构成的时空转换,又有叠词造成的浑邈绵长声势。故乡在河南巩义县的杜甫,暮年却穷愁潦倒在离家千万里的夔州,第三联用“万里”二字才足以淋漓尽致地写出杜甫的漂泊之苦。诗中用“作客”而不用“做客”,用词十分精准。“做客”与“作客”的区别在于:“作客”指在别的地方寄居,“做客”指身为客人去访问别人。“作客”是寄居在别处;“做客”则是访问别人,自己当客人,如:我到外公家去做客。“作客”常表示因为命运拨弄,被迫无奈客居他乡;“做客”常拥有生命主体的主动选择权和作为客人的荣耀感。“常作客”三字写尽生逢乱世的诗人有国难投,有家难奔的凄楚之状。
律诗要求中间两联(颔联、颈联)必须对仗。对仗对于杜甫这样的语言大师真是小菜一碟,杜甫的许多诗作在原本格律不作对仗要求的地方都信手用上了对仗,如“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窗含西岭千秋雪,门泊东吴万里船”“留连戏蝶时时舞,自在娇莺恰恰啼”“繁枝容易纷纷落,嫩叶商量细细开”等。《登高》的遣词造句可贵之处在于全诗八句四联全部对仗,而且还自然工整,不露斧凿之痕。有人说,首联“猿啸哀”与“鸟飞回”构不成对仗。“哀”是形容词结构,“回”是“动词”。其实,第二句中的“回”绝不能理解为“回来”,而应理解为“回旋”。“回”字作“回旋,盘旋”解,是有根据的,《荀子·致士》“水深而回,树落则粪本”句中的“回”就是“回旋,盘旋”的意思。如果不为押韵和平仄考虑,首联两句原本应作如下安排:风急天高猿哀啸(猿哀切地啼叫),渚清沙白鸟回飞(鸟回旋着飞翔)”,“哀啸”与“回飞”都属状谓结构短语,完全可以构成对仗。只是为了平仄、押韵等格律考虑,诗人才运用了一点宽对。不少学生看不出尾联之对仗,那是因为他们对“苦恨”二字的理解发生了偏差。学生很容易将“苦恨”理解为“苦和恨”的并列短语。其实“苦”在诗中应作副词“甚、极”解,而“恨”应理解为“遗憾”(如白居易的《长恨歌》中的“恨”),“苦恨”是偏正短语,与秦韬玉《贫女》一诗“苦恨年年压金线,为他人作嫁衣裳”中的“苦恨”一样,都是“极其遗憾”的意思。这样理解,“苦恨”自然就与“新停”构成对仗。
首联不但第一、二句对仗,尤其难能可贵的是句中词语还构成自对。“风急”对“天高”,“渚清”对“沙白”,不但词性相同,连物类都一致,平仄又相对,对仗极其工稳。
三、意象繁富,内涵丰厚
首联“急风”“高天”两个意象,渲染出秋深风紧,寒凉扑面的凄清意境和人陷江湖,天高难测的悲凉意绪。宋代张元干的《贺新郎·送胡邦衡待制赴新州》中“天意从来高难问,况人情老易悲难诉!”两句庶几可以作为《登高》首句的最好注脚。“猿啸”意象,既让人联想到郦道元《三峡》中“猿鸣三声泪沾裳”之悲,又让人感慨:猿啸声声,正如宋代张辑《南歌子·柳户朝云湿》中所说的“无奈愁人把做、断肠声”。猿啸声声,声声断肠。暖色调的事物,往往能给人以温暖、慰藉之感,而“清渚”“白沙”等意象,都泛着清冷、苍白等冷色调之光,让诗人目之所触,水光透寒,沙滩空茫,心有所感,倍增凄楚。盘旋的飞鸟意象,既成功地营造出鸟儿“绕树三匝,无枝可依”的孤独、恓惶状,同时也象征杜甫客居夔州时的落魄、飘零之感。时年56岁的诗人眼前,盘旋的飞鸟,跟他53岁时写的《旅夜书怀》“飘飘何所似,天地一沙鸥”中的“沙鸥”一样,都是漂泊无依的诗人自己的象征物。颔联中“落木”意象的奥妙,林庚先生的《说“木叶”》一文论述已非常透彻,兹不赘述。“长江”意象,隐含深沉对比况味。长江在空间上无尽,在时间上永恒,而人年寿易尽,人生苦短,尤其是已临人生暮境的杜甫,一定也会生发“哀吾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之类的浩叹。尾联“繁霜鬓”意象,家国多难,一生坎坷的满腹辛酸深蓄其中;“浊酒杯”意象,联系前文“潦倒新停”,衰颓、失意、多病等难言之痛、不尽苦味溢于言外。诗人与酒自古就有不解之缘,尤其是穷愁悲窘之际,酒更是成了解忧之物,养神之药。曹操的“何以解忧,唯有杜康”和刘禹锡《酬乐天扬州初逢席上见赠》“暂凭杯酒长精神”都说明了这一点。而此时的杜甫,连酒这样一个最忠实的、追随他一辈子的助兴解愁朋友也无奈地弃他而去,命途之悲何其沉重,而人生之欢尚剩几何!全诗末句,貌似一声轻喟,实则含万顷愁海,在急风叶飞之秋,心潮狂澜自是一朝决堤,不择地而出!
(陈益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