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江涛
天道有序,万物有节。
谷雨落谷,转眼就是立夏——秧苗翠绿,大地深耕,又到了一年一度开门插秧时节。
一
乡村的水田,是物象,也是镜子,叠印着一代代农人对大地稻作的虔敬。当骨灰级插秧能手庄重地插下第一撮秧苗,秧门便“吱”的一声打开,俗称“开秧门”。
秧田无门,插秧却有门道。道者,时序、节气、节律也。
有道是:“秧好一半稻。”大道无形。若想“秧好”,浸种、撒播、育苗和拔秧,时逼时,序连序,一步亦马虎不得。
谷种浸水,干瘪的漂浮,饱满的沉淀,虚虚实实,一目了然。捞去秕谷,将沉淀的谷种洗洗,泡足24小时,再倒入方箩,以破布(薄膜)覆盖,捂暖。不时,还要洒些温水,催催芽儿。那些谷种就像待嫁美人,催了一遍又一遍,这才明眸皓齿,款款露脸。
择个风和日暖天,将谷种均匀地撒到事先做好的畦面上,再用铁锹轻轻地抹一下,以便让它们真正落地。讲究一点,还要撒上一层薄薄的草木灰——既可追肥,又能防止鸟雀啄食。
撒播,当属男人的活计,一把一把洒下的是世袭的传统。要不了几天,江南的秧田便呈现无数的嫩芽,一片鹅黄、柔弱、向上,稚气地接纳阳光雨露,勇敢地泛青转绿。其过程便是育苗。
“新秧初出水,渺渺翠毯齐。”此时,秧苗显然是羸弱的。只有越过立夏,栽插到广阔的田野,才能茁壮成长。她属于庄稼,孕育丰收的希望。
拔秧须早起,无论晴雨,个个披蓑戴笠,肩挑长柄簸箕,里头置放秧座、种田绳、种田棒和一把浸透的干稻草。蓑衣乃农家一宝,雨天遮体,晴天给秧苗遮阴避光。
秧座状若图钉,由一块木板和一截圆木拼接而成。人坐上头,身子前倾,双手并用,拿捏之处很是关键——捏高了,会扯断秧苗;捏低了,秧根的泥浆太多,不易濯清,影响秧苗成活。有经验的老农通常以一只手的小指头贴近田泥,大拇指摁紧秧苗,另一只收拢秧苗的手协助用力,边拔边转,使手上的秧苗形成一面扇形,再抽出一根随身携带的稻草,把它们捆扎成秧把。
一个好秧把,摊开平展,厚薄均匀;卷缩成捆,则如折扇一般舒展美观,让插秧人得心应手。
二
“小孩盼过年,大人望种田。”田是梯田,并不是一望无际的。田的上方常常有一口水塘,蓄满墨绿样的春水。田与山丘比邻,田与村庄接壤,属于一垄型的那一种。林间的树叶翠绿翠绿的,风吹鸟鸣,那是布谷的声音:“阿公阿婆,割麦插禾。”
晨雾像薄薄的面纱,将大地撩拨得时隐时现。不论是谁挑出第一担秧苗,正是燕子剪开很多视线的时候。天已大亮,参加插秧的人亦陆续来到田头。然而,谁也不会贸然下田。他们在等,等待队长(或家主)供上三牲祭品,焚烧香纸,燃放鞭炮。
祭拜仪式庄重,倾注了真挚的情感和殷切的祈盼。之后,他们还要推举一位插秧把式,率先插下规矩。这样的把式,俗称“秧师”,也许年长,也有年轻的后生,一个村庄顶多三两位。
秧师下田,口中念念有词:“土地走头先,太白退两边,大秧大稻,大娘大嫂。种田方方,割谷满仓。土地保佑,全年丰收。”念毕,他眼观六路,略加思索,再根据不同形状的田块选择不同的插法,或中间开花,或从左到右,或遇弯随拐。
插秧,指缝间流淌的是千年的传统百年的手艺。秧苗的间距要保持一致,即横看竖看,都要在一条线上。方方正正的一块田,直来直去,只要拉上种田绳,就有标准约束,好插;难题在高高低低大小不一无规则的“蓑衣丘”“笠帽田”,要种出个标准方格,便颇有讲究。而新手插秧,瞻前顾后,动作不甚连贯,不是“两头翘”,就是“拔脚塌坑”。一旦速度赶不上,被人“裹弄堂”,困在水田中央,也就在所难免。
站在田头抽烟憩息的,大多是种田老手,爱讲荤话,也喜欢看人“洋相”。他们当中,有人拍手,也有人起哄,只有秧师默不作声,会主动下田传授插秧技巧:一把秧苗握在左手,将秧苗推作斜状,大拇指不停剔拨,把秧苗分出一小撮一小撮,均均匀匀三到五根。右手撮秧,用中指斜抵秧根,将其拨捺入泥。倘若拇指、食指和中指同插,秧苗不是东倒就是西歪,颇像鸡刨一样,俗称“田鸡扑”,不仅费时,还控制不了深浅——插得过深,影响拔节分蘖;插得过浅,秧苗易浮四散,即便成活,也影响生长。
我是农业农事的叛逃者,印象中这辈子只插过两回秧,且都是在大集体年代。被人笑话倒在其次,弯腰弓背,一趟插到头,少者半小时,多者数小时,其间再累也没处搭下屁股,连站一会都是奢侈。晚上回家,脱下衣裳,那一圈一圈的“盐硝”犹如“印象派”作品。一宿醒来,浑身酸疼,像散了骨架一般,一切色彩斑斓的词汇统统失去效能。
“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莫非,李绅也曾体验过插秧的滋味?
三
“养儿防老,积谷防饥。”当一个人亲手把秧安放进大地,伺候它长苗扬花颗粒饱满,然后收割,上碾机,米糠分离,再把米饭煮熟,香喷喷地吃进嘴里,谁对稻谷都会心生感恩之情。但是,集体劳动,吃的是“大锅饭”,磨洋工的不少。
就拿插秧来说,一个生产小队,百来亩水田,至少也得插它十天半月。开秧门,除了必要的规矩,其他是不太讲究的。眼看明天就要关“门”,队长则会指派几个听话的社员买来猪头肉和猪下水,再到山塘里捞些鱼鲜,在空旷之处摆上几桌,犹如当下烧烤一般,开开心心地会餐。
分田到户,此种闹热自然消失。只不过,插秧赶时间,单家独户往往忙不过来。左邻右舍便事先排定插秧时间,几乎是同班人马,今天你家,明天他家,大家轮着来。
阿妈虽不下田,但老早就忙开了。她会提前一两天浸下3公斤黄豆,做一“作”老豆腐。到了晚上,再把这些豆腐分成三份:一是白切,二是烤豆腐,三是煎油泡。临睡之前,还要叫阿爸再切一大截去年腊月腌就的条肉。
早餐比较简单,主食多为顶饥的玉米饼,配菜则以农家土菜为主。譬如,咸菜炖豆腐。咸菜是新腌的九头芥,黄亮爽口;豆腐是用手掰碎的老豆腐,一同下锅可中和咸菜的盐分。那一大截条肉,是用来提鲜吊味的,煮熟之后被阿妈早早捞出,只等帮工一到,即将它切成厚薄匀称的“刀板香”,每人一块,亦是早餐的硬菜。因为吃口多,咸菜豆腐一炖就是一大锅,一盘吃完,还可续添。至于青菜炒油泡、酒糟炒春笋、野葱炒豆腐等等,都是时令小菜,必须现炒。其中,雪花菜和葱油荷包蛋,虽非阿妈原创,却最为抢手。
雪花菜,乃豆腐渣的雅称。烹制时,先以猪油煸炒切得细细的九头芥腌菜,再倒入豆腐渣炒,放适量清水,大火煮开,文火收汁。猪油煎熟的荷包蛋,一只只叠床架屋似的回锅,加生抽和米酒煮一煮。起锅前,以葱花拌和。
油煎荷包蛋不一定家家都有,但水煮蛋是开秧门必不可少的吃食,每人两只,俗称“种田子”。
帮工都是村里人,吃过中饭大多要回家一趟,这两枚水煮蛋就是伴手礼。到了晌午,还有米酒和炒粉干(或三角叉或麦角)之类的点心送到田头。
请人帮忙,吃食丰盛,天经地义。可以毫不夸张地说,喝插秧酒的闹热仅次于春节。但不少地方把插秧酒安排在中午,就让人搞不明白了。
中午喝高,下午怎么下田?在浙中腹地,在我生长的那片土地上,喝插秧酒总是在关了秧门之后的那天晚上。
家宴,特别是农村家宴,素朴平实。酒,大多是刚启封的陈年米酒,平常烧开水的钢精壶这时成了酒壶。喝酒之盅,通常是白底蓝边的小饭碗,半斤一碗。那架势,一人两三碗只是意思意思。而下酒菜则是鸡、鸭、鱼、肉和时令蔬菜,外加麻糍、杨梅馃之类的点心,要凑足“十二盘头”。
有一回,晚宴散席,阿爸立在门口再次道谢,一一目送客人回家。他回转身来,顺手把没有插完的五六个秧把一一甩到屋顶,长长嘘了一口气。这一“嘘”,无疑是关门之声。
我感到好奇,忍不住问他:“开门插秧,门在何处?”
阿爸回答说:“捆扎秧把的稻草打着活结,犹如门闩一般,只需轻轻一拉,便会松开。很多人只知道第一天插秧叫开秧门,却不知道真正开秧门的由来就在这儿。”
简简单单的一句话,让我琢磨了好多年。开秧门,开启的是智慧之门,也是希望之门,更是丰收之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