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桌年菜 十分乡愁 2022年01月12日  

  □潘江涛

  酿年酒、切年糖、办年货……过了腊八,年味渐浓。年难过,年年过。无论城乡,人们忙这忙那,皆忙“年事”。

  年夜饭,乃年之高潮,桌上摆的盘盘碟碟无关荤素,皆谓“年菜”。

  一

  东阳人过年,是从腊月杀年猪开始的。

  年猪是农家的“开口笑”“合家欢”,有了它,年夜饭中的首个硬菜——猪头肉就有了着落。

  猪头味美,但只有那些“活肉”才可充当年菜,俗称“三件套”。猪拱嘴为第一,“全天候”拱动——不但拱着食,还拱土拱槽拱圈,拱得鼻冲不肥不瘦也不皮,是猪头肉中最富有美感的部位;猪耳朵集脆骨、肥肉和瘦肉于一体,油亮香腴,柔糯弹牙;猪舌头既紧密又疏松,是“活肉”中的“活肉”。

  割除“三件套”,猪头还剩大半个。两侧面颊,肉少皮厚,切成薄片,能唤醒胸腔酒虫。其余的,特别是连接颈项的部位,累积着几寸厚的油层,口感也不甚理想,拿来做什么好呢?老家磐安通常削去表皮,切碎炒菜。义乌人则喜欢拿它炖“老笋”。

  老笋,亦叫“络笋”。猪头肉炖老笋,味似鲍鱼,脆、韧、嫩、鲜,是义乌民间最家常的年菜。

  “吃过年夜饭,主妇便会在淘米水中浸上三五支干扁的毛竹笋,三两天后取出洗一洗,紧夹在刨笋机上刨成稀薄的笋片。用棒槌将它捶一捶,漂一漂清水,退去盐分。再将那些肥肉、老笋一同入锅,以煮肉之汁汤当水,大火烧开,文火慢炖。”(《美食金华》)

  “老笋”不老,恰如少女为人妇,正是人生最美时。猪头肉炖老笋,貌似清汤寡水,其实油而不腻。上桌之前,撮一把葱花点缀,色香味俱全。

  猪大肠,俗称“肥肠”,也是好东西。屠夫擅于拾掇,将年猪开膛破肚,挖出内脏,一会儿工夫便把整副软塌塌滑溜溜的大肠翻转过来,盘成直径一尺来长的圆圈,拴一根草绳,挂在墙上。

  大肠不外乎红烧或白灼,但我们家不是。屠夫前脚刚走,妈妈便取下大肠,用六谷面搓洗干净,将其与猪头同腌一缸。到了除夕,退却盐分,切下肛头,酌量灌入浸泡一宿的糯米,剪成一节节的,两头以麻线扎紧。

  除夕炖肉,欢天喜地。三尺八大镬先煮熟猪头、猪爪、猪尾和公鸡等肉食,釜底抽薪,仅留如豆炭火,再将糯米肠徐徐滑进镬里,文火慢炖半个时辰。

  切片,装盘,上桌。那肠衣滑爽软韧,糯米饭软硬适中,越嚼越香。四十多年往矣,这一人间至味,连同年猪一起,终成绝响。

  二

  糯米肠是东阳、磐安的特色年菜。其他地方有没有?

  丁兄是义乌土著,传统媒体的守夜人。那天,我一时兴起,请他说说最具代表性的义乌年菜。他不假思索,点了三款:佛堂羊肉、老笋焐肉和豆腐素包。

  次日,我又巧遇丁兄同乡、同行的朋友晓明,聊起昨日话题。晓明说,猪头、素包肯定都有,羊肉就不一定了。因为义乌年菜有南北之分,他居北乡,生活条件远不如南乡,以羊谢年,叫作“猪羊祭”。

  晓明这话,我信。回想当年,我们兄弟4个尚未成年,家中连年养羊。但养羊只为卖钱贴补家用,只有父母大寿、哥哥娶亲、姐姐出嫁的年份,亲朋好友你来我往走得勤,才杀羊谢年,招待侬客。

  羊大为美。浙中盆地,羊肉并不鲜见,品质与口感也难分伯仲。原因就在于,山羊大多被散养在山坡田间,吃的是鲜嫩的青草,喝的是清澈的山泉。白切上桌,素面朝天,依然难抑香腴之美。至于羊睾、羊贝、羊腰、羊肝、羊血等杂碎,虽说上不了年菜,却是资深老饕的最爱——以羊汤当水,一股脑儿倒入杂碎,再加花椒、姜片、料酒等,先滚后炖,让淡淡的膻味慢慢演变成浓浓的肉香。

  焐肉馒头,是金华餐桌上的黄金搭档,平日聚餐多得去了。焐肉,浓油赤酱;馒头,圆润饱满。排作年菜,寓意红红火火,丰盈团圆。

  东阳焐肉用肥瘦相间的五花肉,形呈三角,是焐肉中的翘楚,一块足有二两重。海碗盛装,聚合成圆形,满眼都是富庶与客气。

  馒头松软,掰开夹肉,既有大块吃肉的豪爽,又无肥油横流的顾虑,痛快惬意。只要馒头焐肉落肚,即可放胆喝酒。

  义乌碗里的“老笋焐肉”,同样搭配馒头。但因为有了“老笋”,焐肉渗出的油水大多已被吸收,口感上会更绵软。说不定,那丝丝缕缕的笋片更惹人喜爱——焐肉人人有份,不会亦不敢少你,而老笋转眼就没了。

  喝酒忌空腹。糯米肠、焐肉馒头和老笋焐肉,既是垫肚点心,又是下酒妙物,统统招人待见,亦是情理之中。

  三

  鸡是家禽,比山羊更易散养。只是,谢年之鸡,笃定是当年公鸡。因为与猪头、猪爪同煮,即便白切,亦是咸鲜无敌。鸡腿肥硕,是弟弟妹妹的专利。鸡头、鸡爪和肥肠之肛头耐嚼,是爸爸闲时酒菜,妈妈盯得紧,小屁孩即便嘴馋,亦断然不敢偷吃。

  年菜菜式,无外乎荤素各半,或者说凉热对开。谢年之后,那些肉食端进端出,既剁又切,早已半温不热。好在上桌的素菜大多现炸现炒,又有温热的家酿米酒助饮,即便没有空调保温,也是满屋温香,滋味殊异。

  三合菜,是典型的冷菜。我不晓得别地有无,反正磐安是没有的。5年前,父母先后离世,终成“浮萍”的我已在金华城里连吃5顿年夜饭,三合菜年年没落。

  “三合”者,黄豆芽、腌萝卜和海带丝(亦可以胡萝卜替代)也。其中,豆芽是主角。有金华土著说,看其形状,不就像寿翁吗?吃者长寿也。

  我却想,这话只说对了一半,因为豆芽的形象其实像“如意”。透过现象,黄豆芽还是“三合”之魂——豆芽与鲜笋、菌菇并称“素食三霸”。南方的素菜馆和供奉素斋的寺庙,皆用豆芽汤吊“鲜”。“三合”三色,色色养眼;入口嚼嚼,不仅酸中带甜,且“嘎吱嘎吱”作响。抿一口酒,搛一箸菜,冷热交替,舌底生津。一碟吃完,还可续添。

  “小孩小孩你别馋,过了腊八就是年……二十四,扫房子;二十五,磨豆腐……”过年吃豆腐,有三层含义:一是吃豆腐,喻示便宜福到了;二是家门清洁;三是即便牙齿落尽,老人照样还能享用,象征健康长寿。

  豆腐是传统大锅烧制的老豆腐,豆香盈盈,煎至两面金黄,盛起备用。青菜炒至三成熟,汇入烤豆腐,略加炖肉之汁汤,焖煮三两分钟,即成。这碗青菜豆腐,传承清白家风,总被抢食一空,年年如是。

  豆腐素包盛行于八婺大地,亦是年菜的标配。豆腐皮滑腻如脂,轻薄如纸。将其裁成方形,对折切4片。萝卜丝焯熟,老豆腐捏碎,并以佐料拌匀,裹进豆腐皮中,卷成长条。入锅油炸,外松里嫩,江南的湿润和美好尽在口中。

  只不过,素包要卷三四只,炸三四只,万不可一次做好,放在一边等吃的时候再炸。因为馅料潮湿,卷好后久置,则外皮浸水,不易炸脆。

  “芹”“勤”谐音。过年吃芹菜,象征新一年勤劳致富。至于《吕氏春秋》“菜之美者,有云梦之芹”之美妙,人们大体不会太在意。

  藕之为食,无论清炒还是糖醋,永远都是年菜中的常客。新鲜香菇是20世纪80年代末才有的,冬菇炒冬笋、香菇拌菜心、鲜菇豆腐汤等时令佳肴,也就成了年菜中的后起之秀,一上桌便被人们广泛接受。

  四

  盼过年,盼的是吃。或许,现在的年轻人难以理解,为何春节总离不开一个“吃”字。其实,此乃“饱汉不知饿汉饥”。

  我的童年甚至少年时代,中国农村尚为“吃”发愁。即便过年,肉食也就那么几样,尽管有时花样翻新,上来猪皮熬的豆冻、杂骨炖的藕块等等,也仅仅凑个碗头而已。不过,荤菜再怎么少,也不至缺少“年鱼”——首选是鲤鱼,青鱼和草鱼次之,鲢鱼垫底。

  分年鱼,是一年当中最后也是最令人兴奋的集体福利。想当年,村村落落都有几口水塘,过了春节便往塘里放养鱼苗,两年清塘一次。所谓“清塘”,就是放(抽)水捕鱼。

  清塘多选在小年前后,队长指派七八个壮汉下到仅存浆水的塘里,再把捕获的年鱼掷到岸上。年鱼品种不一,个头有大有小,队长负责品种和大小搭配,按户数编制抓阄次序。手气好的,满面春风;手气差点,也不会怨怼别人。拎鱼回家,熬成鱼冻。因为“鱼”“余”谐音,鱼冻只摆不吃,意谓“年年有余”。

  一桌年菜,十分乡愁。当下早已摆脱穷厄之境,饮食丰富多元,所谓的年菜亦多为平日所见,原本稀松平常,但一旦端上除夕餐桌,何以成为最为隆重的仪式?

  过日子,过的就是一种心情。家园是根,年味是魂。阖家团聚,全家老少围坐一桌,陪着父母聊聊家常,你一杯,我一盅,小敬老,老回小,互相祝福,各自祈盼——吃的是美食,品的是亲情,根子里却是一方水土的文化与民俗。

  年来年去,心底总被红红火火过大年的氛围濡湿。时空交错,那一顿顿挥之不去的年夜饭,虽说常常进入梦境,却再也品尝不到从前的美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