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江涛
一
暮春时节,我们去三单追寻蓝印花。
三单,被人誉为东阳西部的“小西藏”,翻过一道山梁,就是我的老家磐安。昨晚吃饭时,就听人说起,三单迎来这么多诗人作家,千年以来还是头一回。
上午9点,音乐响起,以为是“自然写作研究中心”授牌仪式的序曲,却隐约听说,接下来是走秀。
没有T型台,没有聚光灯,没有舞美设计,这山野之地怎么走?又想秀什么?
山道纤细,高低错落,弯来曲去,毫无规则。在我老家,山民都叫它野猫路。然而,天地之间,以自然为舞台,一场视觉盛宴正从山林中蹁跹而来……
山道两侧,茅草稠密,看不清模特们走的是猫步还是碎步,但丝毫不影响“秀”的效果,因为我们的目光都落在那一身身好看的蓝印花布上。
二
蓝印花布,与“博士菜”齐名,是由棉帛印染而成的东阳特产。“足蹬布鞋头,身穿土布衣,日吃霉干菜,夜盖荷花被”,曾是东阳人清苦生活的写照。时光流转,如今又是另一番说辞:“最香还是家常菜,最美要数土布衣。”
土布衣大多染成或青或蓝的单色,男装中式,女装对襟。当年开展传统教育,有一句“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的口号,教人节俭,现实却很难做到。因为土布衣是农人的日常服装,日晒雨淋,几乎天天浸泡在汗水里,三五年已是极限。
以蓝印花布制成的荷花被,是东阳磐安一带婚嫁的必备之物。被面上的蓝白图案多为荷花,配以鲤鱼吮莲或鸳鸯戏水等纹样,盖在新人身上,温暖幸福。这是母亲对女儿的牵挂,亦是娘家对新娘的祝福。
一床被,一辈子。荷花被经久耐用,俗称“子孙被”。美中不足的是,由于小孩遗尿等原因,棉絮板结,被单拆洗,印花脱落,被面发白,便不太保暖。
布鞋,俗称千层鞋,鞋面是灯芯绒,鞋底多为旧布片。冬闲时节,妈妈们闲不住,寻思着给自己的男人和孩子们纳一双新鞋,便找出那些破旧的布衣和被单,一一扯成布条,纳作鞋底。
外婆是小脚女人,活了九十多岁。听妈妈说,她原本是大家闺秀,陪嫁之物除了荷花被,还有蚊帐、布袋、围裙、包袱、头巾等。这些蓝印花布做的日用品,清新清美,在红彤彤的家具中,透出一股清白家风。只可惜,妈妈3岁那年,外公因病去世,二十出头的外婆像从云端跌落凡尘,度日维艰。等小外公做了上门女婿,那些小物件也就不知所终。
父母农耕一生,除了几间破旧泥房,没什么遗物。2012年4月,89岁的爸爸离我们而去。料理完后事,妈妈默不作声地清理爸爸生前用过的物品,包括躺过的板床、穿过的衣服、盖过的被子,等等,越是贴身的东西越在清理范围,然后一股脑儿地丢在门前的大路边,在缕缕青烟中化为灰烬。
这把火看似无情,实为一种由来已久的丧葬习俗,可视为一场残忍的清除行动,也可视为一种永恒的纪念。想当年,家家户户都离不开蓝印花布,如今却成为省级“非遗”,恐怕与这一习俗不无关系。
之后,妈妈含着泪水,把我们四兄弟叫到一块儿,说了说爸爸的遗嘱,分给我们人均200元现金。这个钱,俗称“余银”,我把它装在一枚特制的信封中,想念爸爸的日子,还会拿出来瞧瞧。
其余物件的瓜分,以实用为前提,是妈妈深思熟虑的抉择。分给我的,都是宜于收藏的东西:一支杆秤、一只肉桶和两块土布。
去东阳三单前一天,箱底土布见了天日,一块是我们小时候睡过的旧床单,另一块沉甸甸的,是崭新的一匹,似乎刚从织机上卸下,手感于粗糙中透着细腻。凑近嗅嗅,尚有一股股淡淡的清香。
三
林栖也是在“荷花被”里长大的,先前却不知蓝印花布为何物,也没有见过传统的印染场景。
2016年夏天,她参加国内一次蓝印花的研学,又去了日本考察访问蓝印花技艺,也许是心有灵犀吧,老是觉得这蓝印花与家乡有着某种联系,忍不住给妈妈打去电话。妈妈发来的一张照片,瞬间唤醒她烙印在脑海中的童年记忆。那一刻,两个互不相干的概念终于合而为一——“蓝印花”就是“荷花被”!
人随物安定,物随人长久。彼时,林栖在广州创办的服装品牌“生活在左”已小有名气,但时尚的东西就像潮水,后浪推着前浪,哪一浪都经不住岁月的挤搡。
蓝印花,蓝白相间,在林栖眼里竟是越旧越美。对于许多颜色来说,时间的累积只能增加磨损,令它们显得衰败和不堪。旧蓝则别有味道,恍若陈酒,或老去的亲人。它条理清晰的纹脉混合了山野的气脉和时光的表情,让人想起过往的岁月,以及在岁月中积累着痛楚与快乐的乡土和乡民。
高山和瘦土喂养了林栖,也一并把山和土的品格赐予了林栖。她长年漂泊在外,如今妈妈们亲手织染的蓝印花布,已是不可或缺的心灵归宿。她悄悄地回到家乡,欲凭一己之力,“记录”蓝印花布的故事,为自己,亦为这个滋养她成长的小山村。
林栖老家只有4户人家,先前叫“蚊子坞”,自然村撤并后叫联合村。地名是人类历史的“活化石”,是看得见的乡愁。那天我在村里转悠,曾问过好几位老人,他们无一例外地回答,“蚊子坞”顺耳又好记。
回家的感觉真好,但近乡情更怯。“我们这里的路,山连山,山套山,山山相连。翻过一座山,还要翻过一座山,每一座山我们不知走了多少回。”(林栖《回家》)
写下这些文字时,林栖尚在广州。当汽车开到村口,她便明显感到,家乡变了,甚至变得有些不可思议。
村庄还是原来的村庄,但新房都建在外围,内里的旧房已破败不堪;曾经耕作的良田大多已经荒芜,没有撂荒的,只零星种着瓜果蔬菜;村里走动的,除了看家护院的犬只,就是老幼妇孺。
村里老人都认得林栖,叫她“钰芳”或者“芳芳”。听她问起蓝印花布,从外村嫁到蚊子坞的桂花婆婆爽快地抱出陪嫁的荷花被,因为年代久远,被面已有一块块补丁;桂花婆婆是姐姐拉扯大的,50年前出嫁时,姐姐特意为她缝制了一床荷花被,上头印着“忠”“幸福”“团结”,蓝底白字,清晰如昨。
“忠”被爱心圈定,“团结”位于下方两侧,寓意夫妻应忠诚相待,只有永结同心,才能白头偕老,收获一辈子的幸福。
100床荷花被,100种人生。林栖见过世面,手下又有一支擅长数字技术的创业团队。他们白天走访,夜晚剪辑,再配以不乏温情的文字解说,不出半月,一部以“家”为主题的纪录片《被子》即告完成:夕阳西下,袅袅炊烟发出了归家的信号,穿着东阳土布衫的乡亲们荷锄负薪,牵着老牛行走于田间阡陌,晚霞为他们勾勒出了温柔的影子。
蓝与白,永远是大地四季最温柔、最安稳的色彩。林栖把片子和一组蓝印花布制作的服饰带到国际时装周,甫一亮相,便仿佛让人跌入小桥流水的江南梦境,跌入“终朝采蓝”的甜蜜幽思……
四
36行,36种手工,林栖三十六院却不限于36个场馆。
蓝印花,是一种融合了民间素人绘画、版画、剪纸等技能的艺术形式,“荷花被”只是传统产品,用来制作服装、门帘、头巾、手袋、鞋袜等生活用品,每一样都能展露独特的魅力与意境。
生活在左,诗意在右。林栖去年从圣门潭村流转了100多间旧房,雇请一批专业人士驻院打磨,又让村里无所事事的老人打下手,做些力所能及的粗活,倾力打造独具江南特色的蓝印花布艺术村。
“这块布就像家一样,暖暖地包裹着自己。”圣门潭博物馆由一幢破旧校舍改建,林栖带我们参观时,馆藏已初具雏形。移步换景,但见小雏菊图案的连衣裙,带着茶歇裙的影子;类似花纹的对襟长袍,则让人想起明代的窄袖褙子;一段印着白色蜻蜓图案的蓝印花布,做成了改良版的襦裙,与白衬衫连于一体;富丽无比的缠枝花纹蓝印花布,摇身变为时尚的购物包;而最惊艳的莫过于一袭无领长袖长裙,前后襟是整方的“荷花被”被单,星星点点白色组成的底子上,印着花篮、双鱼形状的“开光”,领口两侧是对称的蝴蝶图案,簇拥着“幸福”两字;袖子与内衬以半透明藏青色真丝制成,厚重与飘逸、古典与时尚,完美融于一体。
蓝染工坊建在小溪边,屋里一口大锅,屋外3只大缸,染的颜色有黑、藏青和毛蓝,此乃老百姓的三原色,但缝制“荷花被”,严格来说,只能是蓝印花布。
刚刚出锅的蓝印花布被晾在溪流两侧的钢棚上,背景是长的河流和宽的田野,是旧时的石拱桥、戏台和油坊。湿漉漉的蓝布上,印有白色的龙凤呈祥和麒麟送子。用其制作荷花被,寓意生活和美、代代相传。
靛蓝染色,俗称蓝染。此蓝曾经以不同的形状出现在衣裙、被褥、枕头、手帕、头巾、包袱上。朴素的蓝色,唤起我对少年时代穿着的记忆——上身是短短的蓝印花布小袄,下身是宽大的裤子,这明丽雅致而纯朴温柔的衣着,是姐姐留给我的美好印象。
蓝印花布因简洁而生动,但手工制作差不多要20道工序,需一次次洗掉浮色,才能渐渐看清最初设计的图案——取材于百姓喜闻乐见的戏剧人物,或动植物和花鸟组合成的吉祥图案,采用暗喻、谐音、类比等手法,尽情抒发民间百姓憧憬美好未来的理想和信念,寄托着群众对美满生活的向往和朴素的审美情趣。
林栖职高读的是木雕专业,大学学的是服装设计。她说,蓝印花布的印染,分夹缬、灰缬、绞缬、葛缬4种。“荷花被”是把家织土布洒水润湿后摊平,蒙上花版,然后用石灰、黄豆粉加水,调成防染浆,填到花版镂空的图案里,待白布干透后,浸缸染色,发酵晾干,刮去染浆,再次漂洗,晾干即成蓝印花布。
蓝印花布发源于秦朝,盛行于宋朝。宋室南渡后,蓝印花布的发展遂汇集于江南一带。前些年,但凡要拍背景有染房的影视剧,国内导演大多要到桐乡乌镇取景。圣门潭博物馆恰好为来横店影视城拍摄的导演们提供了别样选择:高挑的染房拉长了视野的布局,一匹匹长长的蓝印花布,在阳光下轻轻飘扬着蓝色、白色与图腾们共舞的画面,让人顿生无限浪漫的憧憬。
不觉春归程,静待万物盛。蓝印花,似花非花,简单、原始的蓝白两色,在林栖的引领下,正创造出一个淳朴自然、绚丽多姿的艺术世界,分明就是盛开在三单的共富之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