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村小老师 2023年09月13日  

  □吴国平

  近日,偶然看到了丰子恺先生的一幅漫画《村学校的音乐课》:窗外杨柳依依,教室环境简陋;老师拉着二胡;学生一个个张大嘴巴,忘情地唱着。

  这不就是我读书的村小?那位老师不就是我的小学老师的模样?这幅画瞬间直击我灵魂深处,让我发出了心酸而会意的笑。

  我小学一年级是在自己村子里读的。学校就在村口一排平屋里,土坯墙,瓦屋面,木架房。其中一间大点的作为教室,另外一间小的就是老师的房间。在教室里仰头,看不到天花板,更看不到电灯,只看得到粗糙的椽子、青色的老瓦和几块玻璃瓦。早晨或傍晚,阳光从玻璃瓦或瓦片之间的罅隙斜射下来,就像数把口径不一的手电筒。微微春风、滚滚热浪、浓浓稻香、凛凛寒气,从窗户缝隙钻进来,坐在教室里的孩子们沐浴着一年四季的阴晴更替、酷暑严寒。老师房间的走廊上垒着一个可放一口锅的简易泥灶台,老师一天三餐的饭就靠这个灶台炊煮。

  陈老师是村里唯一的老师,也是我的启蒙老师。他胡子邋遢,皮肤较黑,身材瘦高,和村里人唯一的区别就是穿着一件干净的中山装,口袋里还插着一支黑色的钢笔。不过中山装也只是上课的时候穿穿,放学以后还是得换上土布衫下地干农活。

  这样的学校,这样的老师,却给乡村的孩子打开了瞭望世界的窗口。

  那时候每周上六天课,每两天就有一节音乐课,陈老师会很多乐器,但学校里没有任何音乐器材,他就教我们唱歌。他也不教简谱之类,就是把歌曲一句一句教我们唱,然后再一段一段唱,最后是一首一首唱。我们放声高唱,陈老师挥舞着一根树枝做的教鞭“张牙舞爪”地指挥着。其实我们根本看不懂他的动作,而他也不管不顾,就这样挥下去,挥下去,直到歌曲终结。那或欢快或柔缓的旋律,丰盈了我们的内心,舒畅了我们的情感,给我们贫瘠的精神生活,带来了不一样的快乐。

  陈老师写得一手好字,经常有乡人提着一篮子番薯来请他写字。每次开始写的时候,他总喜欢找几个读书好一点的学生,帮他研墨拉纸张。他有个习惯,每次写之前,先从抽屉里拿出珍藏的一撮发黑的茶叶,放到掉了漆的陶瓷杯里,吹了吹,用力吸一口,然后拿肥皂把手洗了又洗。看着我们不解的样子,他笑着解释:“在古代,写字是非常隆重的一件事,还要沐浴更衣呢!”他写的时候神情异常严肃认真,字也颇有魏碑遗风。在他的影响和指导下,班上的孩子都写得一手好字。

  记得有一次班里组织书法现场比赛,快写好的时候,我突然发现少写了一个字,重写是肯定来不及了,我就灵机一动,偷偷地把前一天晚上写好的书法作品交了上去,想着能蒙混过关获奖。殊不知陈老师早已关注到我,他把我叫到了办公室,让我坐在他的座位上,重新写了一遍。看着我写好以后,他摸了一下我的头说:“投机取巧也许能成功一时,但绝不长久。至诚以行远,至真以成人。”我羞愧地低下了头。四十年过去了,他的嘱咐时时在耳边萦绕,也成了我工作生活的座右铭。犹记得陈老师站在破旧的黑板前,黑色的衣服上沾满白色的粉笔灰,抑扬顿挫地讲“书,心画也,字如其人,人正字正”的样子。

  我小时爱看书,喜欢安静,所以陈老师印试卷时经常会叫上我,这在当时也是一件非常值得骄傲的事。我清楚地记得,陈老师先用钢板将蜡纸刻写好,放在一沓白纸上,然后让我按住蜡纸边,他用滚筒沾上油墨一遍遍刷印。每一次印完考卷,手上、脸上与衣服上都会沾满难以清洗的油墨。不过穿着这样的衣服回家,母亲从来不会骂。

  在那个年代,几乎每个村小都是这样的老师,他们的一只脚还要踏在田里,因为他们本来就是农家子弟,加上很多老师的配偶都是农村人,他们是身上散发着书香和泥土味的一群人。

  育苗有志闲逸少,润物无声辛劳多。也许,这些肩扛犁耙手拿粉笔的乡村教师,没有太多高深的学问,没有慷慨激昂的言语,但他们有的是对乡村后代朴素的爱心,对乡村未来的深沉的责任。他们待遇微薄,却扛起了乡村教育的旗帜,一个个学生就是他们的丰碑。他们让文明在乡村薪火相传,绵延不绝。

  20世纪90年代初,我被金华师范学校录取,毕业后也成为教师。就像一首歌中唱的“长大后,我就成了您”。师恩难忘,我也会把他们的某些特质,传递下去,永远永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