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洁
老屋坐落在村头,是一幢简陋得不能再简陋的土坯房。后面有一个小灶间,悄悄地躲在梧桐树的荫翳里。小灶间和里面那一座半圆形的小灶,是老屋里最让我亲切的所在。
小灶其实长得贼丑,和别家唯一不同的是贴着白条瓷砖。笔直的烟囱立柱通到屋外,立柱中间有一层被熏得发黑的隔台,常年摆放着几支蜡烛和一包火柴。两个漆黑的灶洞占据了大半个灶面,灶面时常黏糊糊地浮着一层油,记忆中用抹布怎么也蹭不去。
傍晚,明晃晃的太阳在瓦片屋顶处沉下半张脸,炊烟斜着飘向后院两棵高大的梧桐树,曲曲弯弯,像一层泛着波纹的轻纱,软塌塌地、很随意地伏在上面。
玩得还不够尽兴的我在几只母鸡的簇拥下回到家,母鸡扭着胖乎乎的身子“吧嗒吧嗒”地跳回鸡圈里,我哼着不着调的调儿蹿进了小灶间。
“我家洁儿回来啦!”正在往灶膛里添火的奶奶起身,笑吟吟地揭开锅盖,把一个搓成球似的米锅巴塞到我手上。“好烫啊!”焦黄的米锅巴从左手跳到右手,又从右手跳到左手,呵出的气还未把它吹凉,大半个已落了肚。
吃完锅巴,还没顾得上抹嘴巴,奶奶那双手就把锅里的几盘细菜引到了灶旁那张矮矮小小的四方桌上。皮脆里嫩的小葱煎豆腐,绵软得入口即化的土豆蒸肉,还有一小碗水嫩嫩的蒸蛋。偶尔还会有甜丝丝的凉拌番茄来开胃。番茄总是刚从后边的菜园子里摘回来,奶奶估摸着我快回来了,才舀一瓢水冲冲,把它切成薄薄的片,放在一个小小的不锈钢碗里,拌上白糖。
奶奶的饭量从来很小,小半碗饭加上几块豆腐足已,但是她永远都吃得比我慢。因着她看我吃得那么生猛,实在欢喜得很,只顾往我碗里添菜夹肉,便顾不得自己了。
在奶奶的宠溺里,我很快就像小猪似的膘肥体壮了。我的床头柜上立着一张四五岁时候的照片——我穿着一件小花裙站在后院的菜地里,脸蛋圆溜溜的就像刚烙出的大饼,泛着油光。现在想想,李白小时候要是看见我那张肉嘟嘟的脸,大概就不会把月亮“呼作白玉盘”了吧!
我出生刚满月,爸爸妈妈就出去打工了,把我托付给奶奶。记忆中,奶奶很少说话,也很少出门,大部分时间总是一个人不声不响地待在灶边,要不就围着半圆形的小灶转圈圈,淘米、掐菜、煮饭、炒菜、洗碗、扫地……像个陀螺似的忙个不停。
年岁稍长后,我便被送到学校念书。学校离家大概有5里路,奶奶从来不忍心看我走那么远的路回家吃中饭,每次都特地把饭送到学校里。我去上学后,她是怎样在灶旁忙活了大半个上午,把灶里那一盘盘飘香的菜端出来,细细地剔掉一根根鱼刺、一点点葱姜末,然后把铁盒子压得严严实实,又是怎样风雨无阻地走过一条又一条宽窄长短不一的石子路,把温热的饭盒送到我手上?我所能记得的只是那个中午,其他同学早已吃完饭回到了座位上,我却没有等到她。肚子饿得“叽里咕噜”乱叫,我心底的怒火也“噌噌”地往上冒。老师都已经开始上课了,奶奶才从门口慢吞吞地踱进来。我当时直接从座位上弹起来,朝她发了很大很大的一通火,好像还攥紧拳头威胁她,说再也不要她这个奶奶之类的话。她一句话也没说,只是微微地笑着,眼里满是慈爱,把饭盒从袋子里掏出来,揭开盖子,又把勺子递到我手上,目光柔柔地撒了我一身。
记忆中有很多类似的场景,我似乎稍感不顺心就会拿奶奶撒气,但奶奶从来不辩白什么,只是慈爱地笑着。每每想到这些,我都深感愧疚,深感不安。
多年以后,我走出了那个小乡村,灶台旁奶奶那单薄的身影仍时常闪现在我面前,就好像她一直未曾离开,我亦未曾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