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在乡音里 2022年11月16日  

  □潘江涛

  一

  “有它在,我们就有根”,是书评《吴越方言有意思》(载本报2022年10月19日“大家”副刊)的收尾之句。

  回想起来,此乃老调重弹,早在18年前我就说过:“方言的生命力之所以顽强,主要是由于它根植于博大精深的乡土文化,即使枝叶枯萎了,那粗壮的根基犹在。”(《永远的方言》)

  可惜,那年月网络技术尚不发达,要不然亦会像当下一样引发一波互动与热议——文友推荐了《东阳方言语汇》,素昧平生的读者吴健生给我快递了《东阳土话》。细读留言,也是东阳、义乌、磐安的圈友居多。其中,文友“丹溪草”的跟帖最具代表性:“作为文化基因,方言也在消逝,待人类语言彻底趋同,必是涅槃重生之日。多元趋一,重生多元,乃万物轮回。”

  “丹溪草”乃义乌人,是研究人类命运的学者,前两年出版的研究成果《变迁与规则》刷了又刷,荣登畅销书榜单。

  “让城市留住记忆,让人们记住乡愁”,是我们美好生活的向往。八婺方言属于吴越语,既有吴侬软语的音美,又有平上去入的韵美,更有古代白话独特的义美。正因如此,我笃信丹溪草所说的“涅槃重生”,却不敢苟同“多元趋一”,特别是作为交流工具的语言,倘若“轮回”之后“趋一”,无疑掩盖了国家、民族、阶层之特性,必然会陷入乌托邦境地。

  他乡多为异客,却没必要如此悲观。每当有人相问:“你是哪里人?”我会毫不犹豫地回答:“磐安。”多数时候,对方还会再问一句:“怎么会有浓重的东阳口音?”

  乡音就是故乡情结,它来源于我吸吮的母乳,又流淌于血液,像胎记一样是我无法改变的人生烙印。

  磐安地处浙中腹地,与东阳、永康、缙云、天台、仙居和新昌毗连,话语体系复杂。即便我这个磐安人,因为祖居横锦水库上游,许多时候居然听不懂方前、维新、胡宅等地的方言土语。

  游走千里万里,莫过醉在乡音里。不论身在何处,只要有乡音的地方,就不会觉得孤寂,就有一片生机、一种活力。

  二

  金华是盆地,即便是平常日子,气温也比别地高出一二度。今年夏季,连续一个多月的40℃高温,上蒸下煮,更是让人难耐。走出空调房,动不动就会“汗出喷天”。

  汗出喷天,乃东阳方言,其意与义乌的“汗出扑头”类同,都是形容一个人因天热而大汗淋漓的样子。

  东阳、义乌是近邻,各自保留了大量的古汉语词汇或者“雅言”,不少方言还是通用的。比如,“筷子”叫作“箸”(发音略有不同);请人帮忙、雇人干活,叫“浼人”;晒太阳,叫“孵日头”;很甜,叫“绵甜”;很嫩,叫“绵嫩”;早饭,叫“五更饭”——半夜是三更,五更正好天亮,把“早”字表达得更为文雅。

  两相比较,方言字斟句酌,略胜一筹,将物性与情态表现俱足,够得上一流水平。

  “黄胖搡年糕,吃力勿讨好”,是一句类似歇后语的方言,原以为只有东阳和磐安才有。前些日子读周作人的美文,居然读到了“黄胖舂年糕,吃力不讨好”这句子。

  同样一句方言,是用“搡”好还是用“舂”好?虽不好这么直接比较,但就我个人认知而言,“搡”须旁人配合协作,而“舂”无须他人帮忙。

  搡是一个特定动作,力量自上而下,倘无上百斤的力气,是举不起笨重的石杵的。“黄胖”患有黄疸病,浑身乏力,自然搡不了年糕。倘若自不量力,去做一件力不从心的事情,自然是“吃力不讨好”。所以,动作有时比语言更能表达人的真实内心。

  与搡年糕类似,东阳还有一句“欺老不欺小”的土话,颇为耐人寻味。因为小是早晨八九点的太阳。少年强则中国强,道理很简单。而老呢,虽有师旷,虽有摩西奶奶,但不足以对别人构成威胁,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了。

  说到“小”,自然想起“麻头”。小男孩,叫“麻头鬼”;小女孩,则叫“麻头花娘”。

  这一方言,东阳、磐安、义乌竟然通用。而“麻头”,应是麻痘的笔误或简写。

  “麻”与“痘”是两种疾病,即麻疹和水痘,东阳土话叫出麻、出痘,患病小孩夭折率很高。因此,“麻痘鬼”是早年一句极为常用的骂人话。比如,个别小孩像个草包,做事调皮捣蛋,不太像话,大人就会骂他“麻头鬼”。通常,“麻头鬼”后面还会紧跟一个“短命鬼”,两词连骂,才显得解气。新中国成立不久,我国成功研发麻疹和水痘疫苗,药到病除,“麻痘鬼”与“短命鬼”也就变成日常生活的口头禅。

  还有一句土话,也是针对小孩的,如今已很少有人会说。

  还记得吗,小时候你不听话,记性又差,父母或者其他大人就会训斥:“跟你说了多少遍,还是记不住,水浇鸭背!”

  “水浇鸭背”既形象又传神,有过乡村生活经验的人无不知晓:鸭子浮在水里,背脊是不会浸湿的。上得岸来,只要甩一甩,身上的水珠就自然滑落,不会留下任何水渍。

  三

  金华方言属吴语的南极,是吴语的代表,享有“方言最难懂”的名声,县市之间更是呕哑嘲哳,往往不能直接对话。

  我的父母不识字,也没文化,是方言传递了来自祖先的声音和教诲,是方言活跃了他们的家庭生活,滋养了他们的精神世界。

  四五十年前,有人说我乡音不改,是赞扬,夸我热爱家乡。如今,父母先后离世,我就成了无根的浮萍,回不去的故乡只能藏在乡音里。

  女儿是香港回归那年出生的,听得懂却不会说东阳土话,属于丢失乡音的一代人。她来回奔波于上海与深圳之间,得闲时回金华看看,尽一份难得的孝心。毫无疑问,他们这一代到了我这样的年龄,没了乡音,灵魂必将缺少一份来自故乡的慰藉。

  这并非言过其实。如今要想从年轻一代口中找寻乡音,就如在大街上寻找一件补丁叠补丁的衣服,近乎徒劳。

  老大不回,乡音不闻,是时代的悲剧。因为物质没有传承,只有再造。而文化和语言是一代一代传承和发展的,任何文化和语言,都无力否认出身,或伪造出身,更不能像高楼大厦一样推倒重来,永远和过去拜拜。

  方言兴亡,匹夫有责。我们怀恋乡音,永远,因为生于斯长于斯,根深蒂固;我们坚定“推普”,孜矻,因为我们向往大同。

  大同包容异质,更兼收并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