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愁碎片 2022年05月25日  

  □金柏松

  堂前不见旧时燕

  回老宅,跨入院子,抬头见楼板下燕窝残留的泥浆痕迹,猛然想起以前这个季节正是燕子衔泥筑窝时节,堂前不断有燕子进进出出,满院生机。转圈数了数,7间老屋居然留下38个燕窝旧址。

  弄堂依旧纳清风,堂前不见旧时燕。

  清明节前后谷子出田,生产队开始做秧田,稀糊糊的田塍上飞来燕子,埋头啄泥,然后一飞冲天。最初,燕子趴在搁栅上吐出泥浆或枯草,堆黏成半圆形的基础,逐步扩展升连到楼板,再向前收缩,形成半个葫芦形的窝,左右对称,坚固漂亮。

  新窝刚完工,雏燕出壳,燕爸燕妈开始为育雏而忙,叼着虫子刚降落,窝里传来嘁嘁嘁的骚动声。正是水稻拔节的生长旺季,田间飞虫多,供养充足的雏燕生长很快,不久就在窝口挤出四五张嫩黄的大嘴。刚出壳的雏燕把屎拉在窝里,母燕会把屎叼走。雏燕稍大,转身倒退到窝口露出屁股,尾巴一翘,挤出一坨黑白相间的稀屎,“吧嗒”一声摔地上。仔细的人家会在窝下挂上“接屎板”。我们家燕窝实在太多,懒得打理,只能记得小心绕开那地方。有一次我不幸挂彩,恼怒之下,拿起溜谷耙就去捅窝,恰逢燕妈归来,焦急地在巢下转圈惨叫,不知大祸临头的雏燕还伸出脑袋张开大嘴叽叽争食,我顿时起了恻隐之心,住手,找了个旧篮盖,登梯子挂在了窝下。

  燕子勤劳,衔泥筑窝,啄虫育雏,从不懈怠。雏燕出生,燕爸燕妈只能停在电线上过夜。燕子怕骚扰了主人家,呢喃细语,文明典范。燕子以害虫为食,人们善待燕子。大人们说,燕子窝不能捅,捅了会变成“癞头壳”。

  燕子光临,人丁兴旺。人丁兴旺,燕子才肯光临。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老宅住着我们和二叔、小叔三家十六七口人,门口楼板下东一个西一个到处是燕窝,有燕子飞进窗户,居然把窝筑到家里。后来,我们这一代要么嫁人要么被城市化浪潮裹挟走了,父亲那一代也日渐寥落,燕子就越来越少。2012年,老宅只剩下父亲和阿姨留守,当年仅有3对燕子在我家门口筑窝。再后来,阿姨和父亲也走了,燕子,再没回来。老宅依旧高大宽敞,燕子,却再也不回来了。

  卖小鸡哟

  “卖小鸡哟——卖小鸡哟——”早春,走街串巷卖小鸡的“天台佬”总会如期而至。他们挑着一对硕大的两层带盖专用沓篮,毛竹扁担厚窄而长,弹性特好,沓篮随着轻快的步伐有节奏地上下跳跃,洒脱省力。吆喝声中,卖小鸡的熟门熟路地来到我家阶檐,放下担子,卸下篮盖,毛茸茸的鹅黄鸡崽挤成一团,叽叽喳喳叫成一片。左邻右舍闻声而来,孩子们迫不及待地挤到沓篮前,在大人的斥责声中缩回伸向鸡崽的爪子。

  老宅牛栏屋年年都贴“六畜兴旺”门联。其实,当年农村养的也就猪、牛、羊和鸡等四五种畜禽,养鸡的最多。“你要到没有鸡屎的地方去了”,是咒你该进牢房了。   农家都喜欢能下蛋的母鸡。矮脚鸡娘勤下蛋。说是屁股浑圆下塌的是母鸡。还有一说是用手指捏住鸡喙拎悬空,挣扎扑棱的是公鸡。说说容易选起来难,只有卖小鸡的握住鸡崽用食指一按屁股就知道公母,可人家绝对不会帮你选。所以人们大多只选个大而健壮的,是公是母碰手气。选中鸡崽,撩起围裙,放入围裙兜,卖小鸡的抓一撮自带的碎米撒向鸡崽,大声祝福:“个个大!个个大!”

  买回鸡崽第一件事是拿墨水将其染上色标,免得和邻家的混淆。鸡崽到家,立马热闹起来。鸡崽怕孤寂,不停地叫唤呼应。鸡崽黏人,常常追着人奔跑。鸡崽娇嫩,初始用泡涨过的碎米喂养,晚上要装进用稻草圈扎起来的稻秆蒲(窝),或者装进空火熜包上围裙过夜,保暖又防鼠咬。傍晚,母亲吩咐:“小鸡抲起来。”我张开双臂将鸡崽逼到墙角,连抓带捧抓入稻秆蒲。

  天气一天比一天暖和,鸡崽一天一天长大,突然有一天,有只勇敢地跃上门槛跳到门外,欢天喜地地奔向院子,其他鸡崽也有样学样跳了出去,剩下一只小的,在门槛里来回乱转,“叽叽”哀叫,我赶忙拿块砖头填在门槛边,让落单的追上大部队。慢慢地,鸡崽变小鸡,先是两翼长出深色翅羽,然后,公鸡率先在头顶长出粉红肉冠。这时候,我的任务就是将小鸡赶进鸡舍(笼)里,赶上十天八天,鸡们就会准时回鸡舍里安营。

  卖小鸡的叫卖声早成绝唱,可那步履蹒跚的鹅黄鸡崽和“叽叽叽”的清音,时不时让我回想起老宅那满院生机的初夏时节。

  铲麻

  络麻、苎麻(东阳人叫正麻),是农家都要用到的两种纤维植物。络麻一人多高,应季种植,织麻袋和打绠索(捆柴用的粗绳)等都用络麻。苎麻齐胸高,细细直干手指头粗,心形大叶,正面绿色,背面粉绿。苎麻野生,春天始长,端午前后收割第一茬,到秋天还可以割一茬。

  苎麻虽不起眼,却是农家必备之物,纤维细韧性好,布鞋鞋底都用苎麻线纳,做篮钮等吃力的部件用苎麻绳,阉母猪也用到苎麻丝结扎花子(卵巢)。

  我家自留地边坎上有几丛很大的苎麻。端午前后,母亲将苎麻割回堆放在门口,摘掉麻叶,将麻秆对中折断,批下麻片,然后开始铲麻(东阳话称“采麻”),就是将麻皮和麻丝分离。母亲用左手握一把麻铲,同时捏住麻皮中段,平贴在铲刀口,右手拉住麻片使劲一扽,再将麻片拉出,剥离青褐色的麻皮;将麻片掉头再铲一次,手中剩下的就是麻丝了。洗净晒干,拧成发髻状的麻团,挂到柱子上备用。

  冬日雪霁午后,檐口雪水滴滴答答淋个不止,母亲和婶婶们坐在洒满阳光的阶檐,搓麻线的搓麻线,纳鞋底的纳鞋底,在有一搭没一搭的山南海北中,纤纤麻丝变成长长的麻线,长长的麻线穿过厚厚的鞋底,扯出“嘶——嘶——”的音符,扯出空旷悠远的恬静。

  卖料

  庄稼一枝花,全靠肥当家。人的尿屎(东阳话称“屙”)和栏肥是当年生产队最主要的农家肥。农家肥要存放发酵后才能用。当时家家都有一口大缸,农家肥放缸里加些水存放发酵后,称之为“料”。挑料用便捅,两桶一担,生产队论担折算粮肥或钱。秋作栽玉米用料需求量大,占小便宜的就不断地在缸里加水稀释,生产队用来测试稠度的浮表计量打折,人家就掺入炉灰加稠来糊弄。1983年,我们厂工会用卖料所得给职工发了一个铝饭盒,有同事敲着饭盒调侃:“食屙缸饭啰!”

  1970年去上虞丰惠镇食百家饭。有天早晨听到街上传来“卖料——卖料——”的吆喝声,好奇地出门探看,只见河埠头停着一只运料船,下来一个背着两米多长粪勺的农民,满大街吆喝。原来是农村派到镇上来收料的。上虞人晚上方便不离床,马桶装在床踏板上的马桶箱里,马桶没有拎把,五个铜箍严丝合缝。早晨,女人们抓住马桶沿,迈着八字鸭步,将马桶挪到自家屙缸倒刷。屙缸满了,招呼收料的来买,收料的用粪勺将屙缸翻江倒海淘一遍,然后开始谈价。传说,最能砍价的,用中指迅速在粪勺里蘸一下,然后立马将食指塞进嘴里吮砸:“呸呸!淡煞了,淡煞了,就这个价,爱卖不卖。”

  剃头

  小时候林头有一家剃头店,店主是天台人,中等个子,斯文整洁,大家都叫他“希明”。不知夫妻俩哪年来东阳落脚的,东阳话讲得很纯。我们剃头不用外出,一个月左右,希明会拎着一只剃头箱定期来村里上门服务。他来村里从来不吆喝,看到他从大路上过来,需要剃头的就会招呼他,村里人也会呼叫:“希明来了!”

  希明剃头童叟无欺,剪发、洗头、开脸、修剪,循规蹈矩。开始时我很困惑,我们小孩脸上又没毛,开什么脸?我个矮,开脸他得蹲马步弯腰,看着都累。他那细腻温润的左手按住我的头,右手拿剃刀,一如兰花指,从额头发际线开始,从上到下,从前到后刮一遍,连外耳廓、耳坠和耳孔里也要来两刀。刀刃轻轻地在脸上滑过,痒痒的,汗毛无声息地集中到刀刃一侧。

  后来我到林头读书,剃头就直接去他店里,躺在可以旋转仰倒的转椅上,刮得人昏昏欲睡。上初中后嘴唇上面长出了细细绒毛,他先拿软刷蘸热水擦上肥皂在那部位反复磨蹭,蹭出一大堆泡沫,然后轻轻地刮掉,完了还要用手指检查刮到根没有。被希明开脸实在是一种享受。后来我到上虞做手艺,碰到蹩脚师傅,刮胡须就像刨丝瓜皮,火辣辣疼得要命,这时候才知道希明的手艺好生了得。

  男人发型大抵只有“西洋头”、板寸头、光头三种选择。我一辈子剃“西洋头”,发型没变,可剃头的内涵变化很大。改革开放后女同胞大规模入侵,剃头店变成美容店,看到长时间占座的美女心里发虚。时光来到新世纪,水洗改成干洗,按摩敲背淘耳朵,花钱买享受,没几年,按摩小妹不见了。剃头价格从小时候的一毛钱涨到二三十元,最能体现剃头师傅匠心刀功的开脸工序没了,你要刮胡须,他拿出刀片给你刨。大约2015年,从广东那边传过来超市快剪,10分钟10块钱,干剪不洗。虽然今年涨到15元,可我觉得特别适合我这种不讲究的老头,既然享受不到希明开脸的那种惬意,剃头,越快越便宜越好。

  搭“毛甘”

  搭“毛甘”,能听懂这句北乡东阳方言的人不多了。搭,捧,这里作递、送解;毛甘,拍成球状的毛灰。

  20世纪五六十年代,种庄稼基本上靠农家肥。种水稻插秧时要“塞毛”,就是将用焦泥灰、猪毛(猪和家禽屠宰后的下脚料)加“精屎”(存放一段时间发酵过的人尿)搅拌而成的毛灰塞到秧苗根部。早起出工,男劳力先去拔秧,女劳力和小孩去拌毛灰,将铡刀铡过的猪毛撒到焦泥灰上拌匀,倒入精屎拌和,再由小孩子们光脚踩成均匀细腻的毛灰,装入蓸箩挑到田头。

  水稻插秧,男人在前面倒退插秧,女人在后面跟着倒退塞毛,左手托着拍成球状的“毛甘”,右手摘一块汤圆大小的毛灰塞到秧苗根部附近。早先,塞毛的还背着一个装了“毛甘”的毛篮,非常累。因为中途出来拿“毛甘”很不方便,不但会在行间留下凹坑,而且容易导致秧苗移位甚至漂浮。

  后来,学校在春耕时节放一个星期的农忙假,小孩脚小身轻工分值低,于是成为搭“毛甘”的农民工。插秧时节天气凉快,那活轻松,光脚板攥紧脚指头小心翼翼地在稀糊糊的田塍上走动特别爽。拍好“毛甘”排成队,东张张西望望,看那位手中“毛甘”快没了,轻手轻脚送上一个。遇到比我大不了几岁的大姑娘小媳妇,来下幽默,距离二三米,说声:“拿去!”“毛甘”飞了过去。有一次出手快了,人家没有反应过来,“砰”的一声,“毛甘”砸在糊泥田里溅她一身泥浆,在“唔个末代!唔个末代!”的叫骂声中,灰溜溜地回到田塍上,一上午没敢吭声。